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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1973年:一個人的遭遇

  呵,媽媽,媽媽,
  你看那矮矮的籬笆上,
  有一枚甜甜的紅太陽

  ——電影《青春祭》插曲

  粉碎「四人幫」後不久,全國各地開始上映一部名為《鐵證如山》的內部影片,揭露「四人幫」死黨在福建大搞幫派武裝,殘害人民的罪行。據介紹,這部影片是電影工作者冒著危險在民房裡、廢棄的碉堡中偷拍的。很多人還記得影片的一些鏡頭,如被流彈射死的解放軍戰士,還有大量的農村荒蕪,民不聊生的場面,影片裡還有幫派分子搞武鬥的情景,鏡頭透過碉堡的瞭望孔;可以看到幫派武裝分子沿著田間小路邊打槍邊前進,解說員一再強調這是現場實拍。然而許多上了歲數的人卻搖搖頭表示懷疑,實拍也好,補拍也罷,今天看來似乎無關緊要了。許多年已經過去,在那部資料影片裡,八閩大地鄉村凋敗,人民困苦的情形,至今難以忘懷。

  那部以福建省莆田縣為背景攝製的紀錄片所揭露的幫派罪行,許多帳算到了一個名叫「李慶霖」的人頭上,作為「四人幫」在福建省的重要死黨之一,李慶霖被判處了無期徒刑。後來被減刑出獄,孤獨地住在家鄉莆田縣的一間小屋裡,叼著煙杆,啜著濃茶,靠追思和回憶打發著日子。他看起來更像一個嘗盡了炎涼滋味而無怨無悔的鄉村知識分子,唯一能夠代表他獨特生涯的標識,是一枚佩戴在胸前的毛主席像章,他時不時顯出的倔強和辛辣的表情,作為一個有過成功的「反潮流」經歷的知識分子,有著這樣的表情是不足為怪的。——假定歷史滾動的齒輪不至於發生傾斜,被可怕的政治野心所扭曲,那麼,70年代的風雲人物李慶霖的「百姓籲天錄」將被視為一次流芳百世的義舉,李慶霖也將被看成是70年代偉大的中國人,他的「告禦狀」將作為人民記憶中的珍貴篇章而被人們永久地傳誦。

  然而,歷史與認識的限制決定了這樣一點,在70年代做一個風雲人物註定是一件不幸的事情,笑語說窮通,冷眼看炎熱,70年代的某些人物的宦海沉浮,確實可以成為現代人醒世錄的絕好垘本。當年有一個女售貨員,工作勤奮服務熱情,為百姓所稱道。有一天,她調到了京城,做了人大常委會的副委員長,於是去跟丈夫商量:你願不願意調北京工作?殊不知丈夫根本不買她的帳,你在外面做副委員長也好,當政治局委員也罷,但在家裡,你還是我的老婆——甭跟我來這一套!她的丈夫因此同她分居,整日價同廠裡的一幫老哥喝酒釣魚為樂。後來這女的不做官了,依舊回家鄉賣菜,兩口兒依舊和和美美。

  有人把女售貨員的經歷稱為70年代的荒謬,但人們還是樂於去挖掘這種「荒謬」,比如採訪一下某位勞模出身的前副總理,她會告訴你政治局開會喝的是龍井茶,這類文章人們還是愛看。不過我們認為這一類事情算不上「荒謬」,這是因為讓平頭百姓直接治國,本意還是不壞的(雖然在實踐上有問題)。其二,雖然平頭老百姓入閣了軍機,但只要他靈魂裡仍然是個平頭老百姓,那麼,他就難以禍國。70年代的事情證明了這一點,禍國的是那些「閹割了馬列主義的秀才們」和好鬥分子,前文提到的女售貨員還是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鄉,沒有人打她,也沒有人罵她,也沒有暗地裡說「邪性」。這一切都不能說是「荒謬」,只算得上是「詼諧」。

  李慶霖最初也是如此,他的起家源於「不平則鳴」,他的敗落也是因為他後來給世間帶來了太多的不平。翻開歷史,再看一看李慶霖當年上書毛澤東的那封信,其情狀之懇切,言辭之悲痛,今天讀來,仍然為之心悸。

  尊敬的毛主席:
  首先,我向您老人家問好。
  我是個農村小學教員,家住福建省莆田縣城廂鎮。家庭成分是貧民。
  我的教員生涯已有二十多個寒署了。

  我有個孩子,叫李良模,是一個一九六八年的初中畢業生,一九六九
  年,他聽從您老人家關於「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很有必要」的教導,毅然報名上山下鄉。經政府分配在莆田縣山區——荻
  蘆公社水辦大隊插隊戶務農。

  在孩子上山下鄉後的頭十一個月裡,他的口糧是由國家供應的(每個
  月定量三十七斤),生活貴是由國家發給的(每個月八塊錢),除了醫藥
  費和日常生活中下飯需要的萊金是由知青家長掏腰包外,這個生活待遇在
  當時,對維持個人在山區最低限度的生活費用,是可以過得去的。

  當國家對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的口糧供應和生活費發給斷絕,孩子在山
  區勞動,和貧下中農一起分糧後,一連串的困難問題便產生了。
  首先是分得的口糧年年不夠吃,每一個年頭裡都要有半年或更多一些
  日子要跑回家吃黑市糧過日子。在最好的年景裡,一年早晚兩季總共能分
  到濕雜稻穀兩百來斤,外加兩三百斤鮮地瓜和十斤左右的小麥,除此之外,
  就別無他糧了,那兩百來斤的濕雜稻穀,經曬乾揚淨後,只能有一百多斤。
  這麼少的口糧要孩子在重體力勞動中細水長流地過日子,無論如何是無法
  辦到的。況且孩子在年輕力壯時期,更是能吃飯的。

  在山區,孩子終年參加農業勞動,不但口糧不夠吃,而且從未不見分
  紅,沒有一分錢的勞動收入。下飯的萊吃光了,沒有錢去再買;衣褲在勞
  動中磨破了,也沒有錢去添制新的。病倒了,連個錢請醫生看病都沒有。
  其它如日常生活需用的開銷,更是沒錢支付。從一九六九年起直迄於今,
  孩子在山區務農以來,他的生活一切花費都得依靠家裡支持。說來見笑,
  他風裡來,雨裡去辛勞種地,頭髮長了,連個理髮的錢都掙不到。此外,
  他從上山下鄉的第一天起,直到現在,一度沒有房子住宿,一直是借住當
  地貧下中農的房子。目前,房東正準備給自己的孩子辦喜事,早已露出口
  音,要借房住的上山下鄉知識青年另找住所,看來孩子在山區,不僅生活
  上因難成問題,而且連個歇息的地方也成問題。

  毛主席:您老人家號召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我完全擁護,叫我把孩子
  送到山區去務農,我沒意見。可是,當孩子上山下鄉後的口糧問題,生活
  中的吃油用菜問題,穿衣問題,疾病問題,住房問題,學習問題以及一切
  日常生活問題,黨和國家應當給予一定的照顧,好讓孩子在山區得以安心
  務農。

  今年冬,我的又一個孩子又將初中半業了,如果過不了明春的升學關,
  是否再打發他去上山下鄉呢?前車可鑒,我真不敢去想它!
  在我們這裡已經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中,一部分人並不好好勞動,並
  不認真磨練自己,並不虛心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卻倚仗他們的親友在
  社會上的政治勢力;拉關係,走後門,都先後優先被招工、招生、招幹去
  了,完成了貨真價實的下鄉鍍金的歷史過程。有不少在我們地方上執掌大
  權的革命幹部的子女和親友,縱使是地富家庭出身,他們趕時髦上山下鄉
  才沒幾天,就被「國家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發展的需要」調用出去,說是革
  命幹部子女優先安排工作,國家早有明文規定。這麼一來,單剩下我這號
  農村小學教員的子女,在政治舞臺上沒有靠山,又完全舉目無親,就自然
  得不到「國家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發展的需要」而加以調用了,唯一的資格
  是一輩子在農村滾一身泥巴,幹一輩子革命而已。

  面對我們這裡當今社會走後門成風,任人唯親的現實,我並不怨天,
  也不尤人,只怪我自己不爭氣。我認為,我的孩子走上山下鄉務農的道路
  是走對了,我們小城鎮的孩子,平常少和農村社會接觸,長大了讓其到農
  村去經風雨和見世面,以增長做人的才幹,是很有必要的。但是,當孩子
  在務農實踐中碰到的許多個人能力解決不了的實際困難問題,我要求國家
  能儘快地給予應有的合理解決、讓孩子能有一條自食其力的路子可走,我
  想,該不至於無理取鬧和苛刻要求吧。

  毛主席:我深知您老人家的工作是夠忙的,是沒有時間來處理我所說
  的事,可是,我在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艱難窘境中,只好大膽地冒昧地
  寫信來北京「告禦狀」了,真是不該之至!謹此致頌

  大安!

  福建省莆田縣城郊公社下林小學
  李慶霖 敬上
  1972年1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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