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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1972年:鏡子裡的中國

  孤獨地反芻著歲月。
  我和羊兒都漸漸的老了,

  ——索寶《雪域情緒》

  「第一次映入我眼簾的公社景象是收割沿路的晚稻,或者修建灌溉工程,現在在中國的所有地方,耕地被平整得像藝術品,像古老的花瓶一樣,表面上佈滿了縱橫交錯的小徑和溝渠。不管怎樣,中國人厭惡真空,由於需要進行生產,能得到的每寸土地都留下鋤頭的痕跡。最近開展了一個田園化運動,這既是為了生產,也是為審美。每一塊土地都被當成一個花園,被額外的辛勤勞動裝扮得非常美麗。」

  雖然海倫·福斯特·斯諾女士在《重返中國》一書中,對從深圳到廣州火車上看到的沿途風景描繪,同一年後意大利著名導演安東尼奧尼影片《中國》所使用的語言有所不同(後者和斯諾夫人同樣的深愛著中國,只不過他的電影意象在中國批評家眼裡是不可忍受的、惡毒的),然而兩者道出的都是70年代中國的實情。

  斯諾夫人從香港進入深圳時,這個90年代已經變得相當繁榮的地方,在當時僅僅是一個小小的漁鎮。斯諾夫人就從這裡登上了火車,踏上了去廣州的旅途,她寫道:火車車廂「乾淨、舒服、寬敞,是國家的驕傲。」在她眼裡,70年代的中國正處在本世紀初「把乘火車看成是一種奢侈的休假的時代。」車廂裡的擴音器播放著《我們熱愛毛主席》,無休無止的現代革命京劇節目也令外國旅客大倒胃口,於是他們提出了要求,解放軍戰士極不情願地關上了擴音器。「中國人的耳朵忍受噪音的能力大概同美國少年的一樣。」斯諾夫人不無調侃地寫道。

  中國人長期以來有著一種「鏡子」情結,即使是本土上現時現地的事情,以本土方式和本土觀點來敘述,人們大多都覺得稀鬆平常。非得借外國人的口道出,才覺得新鮮有趣。這種情結的發生,其實是不能夠責怪中國的觀眾的。舉一個簡單的例子,70年代中國的一切,如果用70年代的本土語言方式來詮釋,觀眾一定會覺得面目可憎而且枯燥無味。縱覽中國的近現代生活畫卷,這種情形是不是很多呢?本土敘述手段,雖然一直是表現中國歷史的主流手段,但因其長期缺乏變革,缺乏激活手法。在80年代曾倍受冷落,在這種情形下,中國的時空形態在西方式的記憶裡重煥光彩,並再次啟發國人。70年代末,《光明日報》曾以整版發表王蒙意識流手法的小說《夜的眼》,就曾引起了文學愛好者的驚歎,人們疑惑著:到底是用現代手法書寫記憶才更貼近真實,還是以標榜著「工農兵文藝」的表現形式更能生動地反映歷史?——這個話題,已經逼近「人民記憶」一詞的社會學本質了。相信當人們飽看「鏡子裡的中國」的豐富微妙之處,湧起的是對本土記載方式生命力衰落的悲哀。

  * * *

  與安東尼奧尼充滿豐富具象和犀利觀察性的電影語言不同,斯諾夫人採用的是友好的平常的語調來敘述1972年的中國。她每天讀到的新聞標題是:巴基斯坦籃球隊離開武漢……文化部長于會泳會見朝鮮人民軍文化代表團……羅馬尼亞巴納特民間歌舞團在京舉行首場演出……周恩來會見黎德壽同志等等。國際新聞版是:抗議美國轟炸越南……資本主義經濟危機嚴重,大量奶粉被傾倒進密西西比河……布拉格群眾集會要求蘇軍撤出捷克斯洛伐克,捷修出動軍警進行鎮壓……法共(馬列)中央發表聲明……等等。

  斯諾夫人是這樣描繪她看到的中國人的:「當你在一個偏僻地區遇見一個真正的中國人的時候,他會先緊張而好奇地默默閃開幾步,然後朝你露出普通人的富有人情味的笑容。他喜歡人們,他的心理是正常的,並不畸形,他不主動找人接近,態度持重,但是天性容易接近,甚至可親。實際上中國人是友愛的,彼此越親切越好——正是這個緣故,社會主義對他們來說並不是痛苦的考驗。他們是具有社會文明素質的謙和的民族,天生文雅有禮。」斯諾夫人還寫道:「在今天的新中國,任何地方你都感覺不到任何邪惡氣氛。從前可不是這樣,那時候的城市裡充滿了惡人和惡勢力,新中國是美好的,新的中國人民是善良的。你能同他們相處——儘管事實上至今為止還沒有人能做到同他們長期和睦相處,除了阿爾巴尼亞人。」

  斯諾夫人還到過中國的工廠,她的《國棉三廠》一文全景性地描繪了一個可以開放給外國參觀者的工廠裡,70年代中國工人的生活畫面:工人擁有無償分配的住宅,人們為房租、電、水和暖氣所付的費用極少,公共浴室也是免費的,理髮室收費極低,食堂每人每月只收15元,伙食不錯。

  「在又大又乾淨的廚房內,我看見廚師們在做地道的中國菜,這是我在中國見到的最誘人的飯食,一盆盆冒著熱氣的豆腐旁,放著一筐切得很細洗得很乾淨的大白菜,旁邊還有切好的蔥、蒜和鮮薑,剛出爐的燒餅香味撲鼻……大米飯和小米飯是按預定烹飪,現炒現賣。」面色紅潤的胖廚師們介紹說:帶肉的飯菜大約兩毛錢,工人們每餐都吃肉,一份肉炒菜加上兩個饅頭是1角8到2角錢,豆腐菠菜5分錢,工人每天還能喝上豆漿。

  「子弟學校和幼兒園也是人們感到親切的場所,子弟學校的男孩子們理著平頭,女孩子們紮著蝴蝶結的小辮子在陽光下隨風搖擺。幼兒園的小女孩踮起穿著涼鞋的腳,用腳尖跳著《誇媽媽》、《媽媽紡紗織紅布》和《媽媽是個好社員》。」

  斯諾夫人還饒有興趣地參觀了工人的住所,這裡有電燈,有不太暖和的暖氣,縫紉機和大衣櫥是簡單的陳設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房子的租金加暖氣每月11元(沒有暖氣時是8元)……是的,在這面鏡子裡,70年代的風俗、倫理、物質環境散發著光澤,這是中國人曾經有過的歲月,雖然斯諾夫人照給世界看的是陽光燦爛之下美好世界的一部分,但畢竟是存在過的活中國的畫面。

  在描繪著70年代的中國時,令人並不感到奇怪的是,書中大量夾敘著歷史的變遷和革命鬥爭史,這也許可以彌補有關不太理想的現實狀態和素材的單一化。我們看到洋溢于全書的忠實的友愛和有分寸的調侃。當斯諾夫人筆下的世界從我們視野漸漸消失的時候,我們聯想到已故詩人索寶的幾行詩:

  孤獨地反芻著歲月
  我和羊兒都漸漸的老了
  但我不會死亡
  我放牧看羊群
  羊群也放牧著我呵

  記憶有時也是如此,我們打開20年前這面鏡子,領略那些「准文革」時代難得的平和的溫馨,歷史中傳來的生活氣息會使我們激動不已,這也是生命的幸福。一種水乳交融的時間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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