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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胡風事件從一場文藝鬥爭急劇地上升到階級鬥爭,固然是一場殘酷的轉變。然而具有諷刺意義的是,正是這樣一種結局才使得這場鬥爭局限於肅反範疇,因此並未造成對文藝界有生力量的致命打擊。時至1955年,新中國的文化生活雖沒有出現人們期望那樣的極大繁榮(其中,電影業還因批判《武訓傳》的影響,從1951年出現了兩至三年的停滯),但仍然在寒冽的春天中頑強地發展著。書架上充斥著蘇聯和社會主義陣營國家的文學作品(由於蘇聯文學譯本、改寫本過多過濫,國家出版總署曾於去年4月明令:停止胡亂出版蘇聯文學名著改寫本),獲得斯大林文學獎的丁玲、周立波等人的著作也依然暢銷,《保衛延安》、《鐵道遊擊隊》、(三裡灣)等新書也是讀者搶購的對象。新中國的「文化熱點」——肖也牧的小說(在50年代初的影響和轟動不亞於90年代的《廢都》)則是緊俏產品,圖書館基本上見不到肖也牧的作品,沒有誰去明令封存肖也牧的小說《鍛練》、《我們夫妻之間》、《海河邊上》,它們已經被借閱者據為已有了。

  小說濃厚的知識分子情調和城市趣味成為文學愛好者秘密的話題。解放前的出版物(除明令查禁的反動、淫穢作品外)仍散見於舊書店、琉璃廠的書攤上,再版舊中國的文學作品、連環畫仍然是出版社的重要業務。解放區時代的新文藝當然是時代倡導的主要鑒賞對象,但在城市,舊中國的通俗小說、古典文學名著仍被讀者垂青,梅蘭芳重新煥發藝術青春,馬連良戒掉了大煙癮,無線廣播電臺最受歡迎的文藝節目之一,是鼓書藝人的長篇連續大鼓詞《狄公案》、《薛仁貴征東》。鄉鎮的戲臺上,《王二姐思夫》、《小寡婦上墳》、《烏盆記》等文化部門定性的「壞戲」時時上演。文化生活的龐雜和無序蘊含了價值觀的衝突。

  本年2月,吳運鐸在《長江日報》發表文章,指出:為了抗拒資產階級毒素侵蝕,對青少年來說,首先是要善於開展不調和的自我鬥爭,做一個善於管理自己的人——的確,人們開始擔擾文化市場的不良成份對青年一代的負面影響,北京某走讀制大學的學生甯蘋在《北京日報》發表的懺悔文字就證實了人們的這種擔心。

  寧蘋是因盜竊財物的行為而被所在大學開除的,50年代的中學生和大學生很少沾染這種惡習,一個青年學生不要說偷盜,就是談戀愛,生活超標都被視為可恥的行為,嚴重的要記入檔案。學生檔案中,以下詞句是非常嚴重的:「××玩世不恭,缺乏革命熱情」、「××與高二(三)班女生×××經常在××街軋馬路,此動向值得注意,需加強道德觀教育」,這種評語一經出現,往往註定一生的工作、事業將受到影響。而寧蘋的嚴重錯誤在於道德敗壞,這是必須用鐵的紀律加以懲處的。寧蘋在追憶她的墮落過程時寫道:

  「我很小時就開始看大本的書了,十一、二歲便看了《飄》、《苦果》、《狂飆》這樣的書。這些書給了我一些影響。尤其是在北京解放時,我才13歲,今天回想起來,它對我的毒害是非常大的,那就是徐訐著的《風蕭蕭》。」

  寧蘋所提到的《苦果》、《狂飆》、《風蕭蕭》都是舊中國時代深受年輕人喜愛的作品,以《狂飆》、《風蕭蕭》為例,它們都是40年代在城市知識青年中風行一時的「抗戰+愛情」的時髦之作。拿今天的眼光看,像《風蕭蕭》所演繹的抗戰情報人員的愛情糾葛和驚險奇遇,不會比80年代的《保密局的槍聲》更具煽情性,然而在40年代國統區的蕭條狀況下,《風蕭蕭》所引起的轟動與爭議,應該是耐人尋味的。它的獨特魅力一直延續到新中國成立之後,影響之深遠,以至於人們覺得有肅清的必要。

  甯蘋的文章寫道:「對於(《風蕭蕭》)這樣的書,我沒有什麼能力去理解它的意義,當然就更談不到批判它;相反,由於我從小培養起愛享受、不勞而獲的思想和這本小說所描寫的那麼相近,所以我覺得這是一本多麼親切的好作品啊!一口氣讀了兩三遍,而其中我喜歡的地方不知讀了多少遍。像白蘋(舞女)和梅贏子(美籍華裔交際花)這樣的人有多好啊,他們過著豪華而幸福的生活,而我又是多麼嚮往那種坐吃坐穿玩樂的生活啊!我幾乎被她們迷住了,在日常生活中學著她們的樣子,按照她們說的樣式佈置我的房子,平時講話也學著她們的口氣,甚至連她們平時所喜愛的什麼顏色都成為我的嗜好(直到現在遺留了這個痕跡,紫紅色、銀灰色,我最喜歡)。」

  「這樣,當時的比較好的家庭物質條件,加上深深地理在心中的《風蕭蕭》等舊小說的影響,使我不能辨認前進的方向,就向著我所希望的那種生活大步的走去了。在吃和玩的方面都儘量的講究,星期天出去玩一次最少也得花四、五萬元(舊幣)。但,儘管家裡給的錢不少,我在這樣的欲望越來越高的情況下,是不能滿足的……」

  「原來,還是鴛鴦蝴蝶!」這是40年代的讀者對《風蕭蕭》的譏評。1988年由春風文藝出版社再版的《風蕭蕭》,已經在流行文學領域大大落伍了。人們很難想像,這樣的書居然在當年給青年學生造成如此強烈的心靈滋擾,看來,社會主義文藝工作者的使命任重而道遠。

  正如本年度的文壇奇事是「胡風反革命集團案」一樣,本年度的文學奇跡是高玉寶的自傳體長篇小說《高玉寶》的出版。兩年前當《解放軍文藝》和《人民日報》刊載高玉寶的《半夜雞叫》時,讀者就開始關注這位有著獨特人生經歷的作者。高玉寶是沒有任何文學功底的部隊戰土,他的小說初稿充滿著大量的別字和象形符號,然而,小說中表現出的舊中國的痛苦卻是令人震撼的。經提煉、修改後的小說出版後,掀起了「高玉寶熱」,這部小說深刻地深響了幾代人(「周扒皮」至今仍是中國周姓人氏的全國通用渾名)。高玉寶取得了炫目的文學成就後很快成為一個記號,他曾擔任一家玻璃廠的廠長,讀者對《高玉寶》的特別鍾愛,成為新中國文藝的溫馨的插曲。

  在溫馨和嚴酷交織的1955年,有一些人從讀者視野裡長久地消失了,另一些新人浮現了出來。《財主底兒女們》、《貓城記》、《金鎖記》、《圍城》既然註定在人民革命中受到冷遇,那麼,就別想指望這些作品在新中國得到更好的待遇。這也許是一個審美規律的問題。悲劇不在於上述作品本身當年的處境,而在於歲月的封存使得作品成為人民記憶中長期的缺席者,即使是重見自由的陽光之後,它們的出籠也是羞怯的、形象模糊的。如果今天有人說:90年代紅極一時的張愛玲和《圍城》只是封閉後的一次重放的活躍,那麼這種結論對當年的作家來說,是悲,還算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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