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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7年:在路上

  假若鳥兒實有知,
  懂得了人間的興亡。
  她該低下頭來哭斷了肝腸。

  ——周璿《五月的風》

  在「沈祟事件」的風潮之中,人們度過了一個頗不平靜的新年,所有的人似乎都想渲泄點什麼,連美軍也不例外。元旦這天,天津南開大學和北洋大學等十幾所院校學生上街遊行,行至中正路時,忽然跑來了二十幾位美國士兵,用中國話向遊行學生喊著:「頂好,頂好。」一名黑人 士兵還掉過身來要求學生們把標語貼到他的背上,這時,美國憲兵的汽車出現了,這些鬧「反戰」的美國士兵才一哄而散。示威隊伍經過河東區的美軍兵營時,十多名美國軍人各持照相機為學生們拍照留念,然後對著中國學生大喊:「我們想回國,我們想回家。」一名美軍神色暗淡地喃喃自語:「回國,回國找個工作。」當學生們往美軍總部門口張貼標語時,美方指示哨兵立即回避,以免發生爭端。美軍還派出憲兵在學生經過的路線上維持秩序,當學生們向吉普車上的憲兵大喊「回家去吧」時,那位軍官苦笑著說:「我們想回去,我們也願意回家啊。」

  而對中國人來說,這是一個尋找新的家園的年代。

  在國統區的眾生那裡,自由主義的熱情越高漲,被窒息的感受便越深。1947年起普遍彌漫的愁苦和失望的情緒,是美國大使司徒雷登先生飽含憂患的呼籲所不能拯救的。司徒雷登呼籲中國人在蘇維埃革命和三民主義之間選擇「第三條道路」,然而,北方的炮聲迫近了死水般的世界,在這種情勢之下,自由主義者只能在雜誌畫頁裡吟唱挽歌,張愛玲已經早早地道出了時代落伍者的悲哀,這是布爾喬亞的《葬花詞》,是失家園者的一曲挽歌:「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暗自驚心動魄。就可惜我們只顧忙著在一瞥即逝的店鋪的櫥窗裡找尋我們自己的影子——我們只顧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地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孤獨的。」

  「時間永是流逝,街市依舊太平」,遠離戰區的城市依然主導著時尚,雖然北方傳來有關「盜匪」的消息,但人們更多的是聽到國軍將士橫掃山東,力克四平和光復陝甘寧的「喜訊」。當然,無線電廣播深受歡迎的節目是張恨水的小說連播和商業新聞,前者使人在幽默與風情萬狀的調子裡忘卻某種痛苦,後者則在變幻莫測的感覺裡給人們增添些喜憂。人們不知道應該渴望什麼,理想的末日來臨,物欲早已濫筋。本年度流行冰淇淋和爵士樂,駱駝牌和三五牌香煙擠佔著哈德門的市場。豪華與赤貧強烈對比的諷喻劇天天上演,權貴家裡的週末聚宴,照樣有從加爾各達空運來的龍蝦;水門汀裡的垃圾箱旁,孩子們搶奪丟棄的肉骨頭。風起雲湧的社會抗議運動是生活中的重要信息,但灰色的城市裡喘息著的人們盤算著的仍然是兌換黃金、儲存盤尼西林針劑(40年代的硬通貨)這一類事情。時刻發生著逮捕和失蹤,然而娛樂生活照常進行。蕭條時代的人們需要麻醉,麻醉的花樣日新月異。《茶館》裡有這麼一幕:張鐵嘴走進王掌櫃的茶館,解釋說:「我如今不吸鴉片了。」王掌櫃的不禁肅然起敬,「那你可真要發財了!」張鐵嘴一樂:「我改吸白麵了……」——這大概也算是40年代的一個「進步」吧。

  有人回憶說,自1944年李香蘭舉行了「夜來香」音樂會後,上海的音樂界就再也沒有比這更熱鬧的事情了,娛樂場所的許多新歌是竄改過歌詞的美國歌曲,如《小癩麻》和《牧童唱晚》,但這種歌曲似乎難以主導新潮,美國人也發現,只有南北戰爭時期的一些軍歌才受到中國人的歡迎。因此,主流音樂還是本土老歌,戰前的以及孤島時期的作品重新被翻唱,風行於民眾之中。今天我們所熟悉的有《花好月圓》、《薔薇處處開》、《五月的風》等等,而我們不太熟悉的則是《午夜快車》、《桃花江》一類。《桃花江》唱道:

  我聽見別人說(白:說什麼呢?):
  桃花江是美人窩,
  桃花千萬朵,也比不上美人多。

  ……

  《桃花江》被後來的音樂工作者討伐為「亡國之音」,它的作者因此深以為是他平生的憾恨。直到解放以後,有一次作者的兒子練習鋼琴時,即興彈了一曲《桃花江》的旋律,做父親的跌跌 撞撞地沖進來,阻止了這場演奏,並用蒼老的聲音述說著他的懺悔。……然而,在這個年代,《桃花江》的再次風行,是否暗示著人心的不可收拾,以及即將發生的某種姐亡?中華民國的「神聖法統」在風雨飄零中搖搖欲墜。《桃花江》的人間幻境就像這個時代糜爛的生活方式一樣,任雨打風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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