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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徐海東是個明顯的例外。他對自己的無產階級出身很為自豪,他常常笑著稱自己是個「苦力」。你可以看出來,他真心真意地認為,中國的窮人,農民和工人,都是好人——善良、勇敢、無私、誠實——而有錢人則什麼壞事都幹盡了。我覺得,他就是認為問題是那麼簡單:他要為消滅這一切壞事而奮鬥。這種絕對的信念使他對自己的大膽無畏,對他的部隊的優勢所說的自豪的話,聽起來不至於使人有狂妄自大的感覺。他說,「一個紅軍抵得上五個白軍,」你可以看出,在他看來,他這話不過是說明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

  他的自豪的熱情未免有點幼稚天真,但是極其真誠,他的部下對他的擁戴的秘密也許就在這裡。他對自己的部隊極感自豪——不論他們是作為個人,還是作為戰士、騎兵、革命者的能力。他對他們的列寧俱樂部,他們的藝術化的招貼——的確很好——都感到自豪。他對他的幾個師長——其中兩個「象我一樣是苦力」出身,一個只有二十一歲,當紅軍卻有六年了——也很感到自豪。

  徐海東很重視能夠表現身體強壯的事,他打仗十年,負傷八次,因此行動稍有不便,使他感到很遺憾。他煙酒不沾,身體仍很修長,四肢靈活,全身肌肉發達。他的每條腿、每條胳膊、他的胸口、肩膀、屁股都受過傷。有一顆子彈從他眼下穿過他的腦袋又從耳後穿出,但他仍給你一個農村青年的印象,好象剛從水稻田裡上來。放下卷起的褲腿,參加了一隊路過的「志願參加」的戰士的隊伍。

  我也打聽清楚了門牙是怎麼掉的。那是在騎馬失事時碰掉的。有一天他騎馬在路上馳騁,馬蹄碰了一個戰士,徐海東拉緊韁繩想看看那個戰士有沒有受傷。馬一受驚,把他撞在一棵樹上。兩個星期後他蘇醒過來時,發現他的門牙已嵌在那棵樹上了。

  「你不怕有一天會受傷嗎?」我問他。

  「不怎麼怕,」他笑道。「我從小就挨打,現在已經習慣了。」

  事實上,他的童年生活足以說明他今天為什麼成了一個革命者。我向他問到他的生平,要套出他的回答來很費力,因為象所有的紅軍一樣,他只肯談打仗。我從記下的幾百字的筆記中,選出少數一些重要事實在這裡。

  徐海東於一九〇〇年生於漢口附近的黃陂縣。他的家庭世世代代都是做窯工的,祖父一代曾經置過地,但由於旱災、水災、捐稅,後來就赤貧化了。他的父親和五個哥哥在黃陂的一個窯裡做工,僅可糊口。他們都是文盲,但因為徐海東聰明,又是幼子,所以湊錢送他上了學校。

  「我的同學幾乎全是地主或商人的子弟,」徐海東告訴我說。「因為窮人的孩子很少有上學的。我同他們一起在一張桌子上念書,但是他們很多人都討厭我,因為我很少有鞋穿,衣服又破爛。他們罵我時我忍不住要同他們打架。如果我跑到先生那裡告狀,他總是打我。但是如果地主的子弟打輸了,他們去先生那裡告狀,打的又是我!

  「我上學第四年,也就是十一歲那年,參加了一場『富人打窮人』的吵架,一群『富家子弟』把我逼到牆角裡。我們當時扔著棍棒和石頭,我扔出去的一塊石頭打破了一個姓黃的孩子的腦袋,他是個有錢地主的兒子。那孩子哭著走了,不久又帶著他家裡的人回來。他老子說我『忘了生辰八字』,對我拳打腳踢。先生又打了我一頓。我就逃學不肯再去。這件事對我印象很深。我從此相信,窮人的孩子是得不到公平的。」

  徐海東就到窯廠去當學徒,在「謝師的幾年」裡沒有工資。他十六歲滿師,在三百個工人中工資最高。他微笑著吹噓說,「我做的窯坯又快又好,全中國沒有人能趕得上,因此革命勝利後,我仍是個有用的公民!」

  他回憶起一件事,使他更恨地主豪紳:「一個戲班子到我們附近來唱戲,工人們都去看了戲。豪紳官僚的太太也在那裡看戲。工人們自然很好奇,要想看看這些闊老的足不出戶的老婆到底是什麼模樣,因此就盯著包廂瞧。闊老們就命令民團把他們趕出園子,結果就打了起來。後來我們廠主不得不設宴請得罪的『貴人』吃飯,放鞭炮為那些被人偷看過的女人『清白受玷』賠禮道歉。廠主想從我們工資中扣錢來辦酒席,我們表示要罷工來反對,他這才作罷。這是我第一次體會到組織起來的力量是窮人自己的武器。」

  徐海東二十一歲的時候因家庭糾紛一怒離家出走。他步行到了漢口,接著又到了江西,做了一年窯工,攢了錢,打算回黃陂。但是他得了霍亂,等養好身體,積蓄也化光了。空手回家不好看,他就參加了軍隊,他們答應他每月十元軍響,得到的就只是「挨打」。這時國民革命在南方開始,共產黨在徐海東所屬軍隊中進行宣傳。他們有好幾個給砍了頭,卻使他關心起來。他對軍閥的軍隊感到厭惡,和一個軍官一起開了小差,逃到廣州,參加了張發奎將軍的國民黨第四軍,一直呆到一九二七年。他當了排長。

  一九二七年春,國民學軍隊分成左翼和右翼兩派,這個衝突在張發奎的部隊裡特別尖銳,這時這支部隊已到了長江流域。徐海東站在激進派一邊,不得不逃亡,他偷偷地回到了黃陂。這時他在一些學生的宣傳影響下已成了共產黨員,他在黃陂就立即開始建立黨支部。

  一九二七年四月發生右派政變,共產黨被迫轉入地下。但徐海東卻沒有,他單獨得出結論,覺得採取獨立行動的時機已經成熟。他把窯廠的工人幾乎都組織了起來,還有一些當地農民。從這些人中他組織起湖北省的第一支「工農軍隊」。他們開始時只有十七個人,一支手槍,八發子彈——那都是徐海東自己的。

  這就是後來發展成為有六萬人的紅四方面軍的核心,到一九三三年在它的控制下的蘇區有愛爾蘭那麼大。它有自己的郵局、信貸系統、鑄幣廠、合作社、紡織廠,還有總的來說組織得相當完善的農村經濟,在一個民選的政府領導之下。黃埔軍校畢業生、前國民黨軍官徐向前成了四方面軍司令。莫斯科回來的留學生、一九一七年中國新文化運動的偉大領袖之一張國燾任政府主席。

  象江西一樣,這個鄂豫皖紅色共和國經受住了南京方面的頭四次「圍剿」,在這個過程中反而加強了自己。也象江西一樣,在第五次圍剿中,同樣的戰略和戰術迫使四方面軍主力最後作「戰略後撤」,先到四川,後來又到了西北。

  除了經濟封鎖、每天空襲、並且在鄂豫皖蘇區周圍建築好幾千個碉堡網以外,南京的將領們顯然執行一種把紅區老百姓幾乎完全消滅的政策。他們最後終於認識到紅軍的唯一真正基礎是在農民群眾中間,因此著手有步驟地消滅老百姓。在第五次圍剿中,湖北和安徽的反共部隊共約三十萬人,由蔣介石派了在南昌和南京的軍校中經一年反共宣傳思想灌輸的,受到法西斯訓練的軍官來加強。其結果是一場激烈程度不下於法西斯對西班牙的侵略的內戰。

  統治階級的政權一旦受到威脅,它所進行的報復似乎到處都是採取同樣野蠻的方式,不論種族或膚色。但是有些手法上的不同,卻頗有啟發意義,這裡不妨花一些篇幅來說明一下這在中國是怎樣進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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