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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第七篇 去前線的路上

  §一 同紅色農民談話

  我到保安以西的甘肅邊境和前線去的時候,一路上借宿農民的茅屋,睡在他們的土炕上(在弄不到門板那樣的奢侈品的時候),吃他們的飯,同他們談話。他們都是窮人,心地善良,殷勤好客。他們有些人聽說我是個「外國客人」便拒絕收我的錢。我記得一個農村小腳老太太,自己有五、六個孩子吃飯,卻堅持要把她養的五、六隻雞殺一隻招待我。

  「咱們可不能讓一個洋鬼子告訴外面的人說咱們紅軍不懂規矩,」我聽到她同我的一個同伴說。我知道她這麼說並不是有意無禮。她除了「洋鬼子」以外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稱呼來叫我。

  我當時是同傅錦魁一起旅行,他是一個年輕的共產黨員,由外交部派來陪我上前線。象在後方的所有共產黨一樣,傅因有機會到前線的部隊裡去而很高興,把我看成是天賜給他的良機。同時,他直率地把我看成是個帝國主義分子,對我整個旅行公開抱懷疑態度。但是,在一切方面,他總是樂意幫忙的,因此後來沒有等到旅行結束,我們就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一天夜裡在陝北接近甘肅邊境的一個叫周家的村子裡,傅和我在一個住了五、六戶農民的院子裡找到了住處。有十五個小孩不斷地在跑來跑去,其中六個孩子的父親是一個年約四十五歲的農民,他很客氣地慨然同意接待我們。他給了我們一間乾淨的屋子,炕上鋪了一張新氊子,給我們的牲口喂玉米和乾草。他賣了一隻雞和幾個雞蛋給我們,那只雞隻收二角錢,但是那間屋子,他堅決不收錢。他到過延安,以前看到過外國人,但其他的男女老幼都沒有見過外國人,他們現在都怯生生地來偷偷看一眼。一個小孩子看到這副奇怪的容貌嚇得哇的大哭起來。

  晚飯後,有一些農民到我們屋裡來,給我煙葉,開始聊天。他們要想知道我們美國種什麼莊稼,我們有沒有玉米、小米、牛馬,我們用不用羊糞作肥料。(一個農民問我們美國有沒有雞,我的房東對此嗤之以鼻。他說,「哪兒有人就有雞!」)我們美國有沒有富人和窮人?有沒有共產黨和紅軍?我的關於為什麼有共產黨卻沒有紅軍的答覆,恐怕使他們很費解。

  我回答了他們好多問題以後,也問了他們一些問題。他們對紅軍怎麼看法?他們馬上開始抱怨騎兵的馬吃的過多的習慣。情況似乎是,紅軍大學最近在遷移學校的校址時,曾在這個村子裡暫憩幾天,結果使該村的玉米和乾草儲備大為減少。

  「他們買東西不付錢嗎?」傅錦魁問。

  「付的,付的,他們付錢,問題不在這裡。我們存底不多,你知道,只有這幾擔玉米、小米、乾草。我們只夠自己吃的,也許還有一些剩餘,但是我們還要過冬呢。明年一月合作社肯賣糧食給我們嗎?我們不知道。蘇區的錢能買什麼?連鴉片都不能買!」

  這話是個衣服破爛的老頭說的,他仍留著辮子,不高興地低垂雙眼,看著自己的皺鼻和兩英尺長的竹子旱煙筒。他說話的時候,年輕的人都笑。傅錦魁承認他們不能買到鴉片,但是他們不論要什麼其他東西都可以到合作社裡去買。

  「能買到嗎?」我們的房東問。「我們可以買到這樣的碗嗎,噯?」他揀起我從西安帶來的一隻廉價的紅色賽珞璐碗(我想大概是日本貨)。傅承認合作社沒有紅色的碗,但是說,他們有不少糧食、布匹、煤油、蠟燭、針、火柴、鹽——他們還要什麼?

  「我聽說每人只能買六尺布;有沒有這回事?」一個農民問道。

  傅不清楚。他認為布有的是。他於是求助於抗日的論點。「我們的生活同你們一樣苦,」他說。「紅軍是在為你們,為農民工人打仗,保護你們抵抗日本和國民黨。就算你們不是總能買到你要的那麼多的布,買不到鴉片吧,但是你們也不用付稅,這是不是事實?你們不欠地主的債,不會失掉房屋土地,是不是?那麼大哥,你是不是喜歡白軍,不喜歡我們?請你回答這個問題。白軍收了你的莊稼付給你什麼,噯?」

  一聽到這話,一切抱怨似乎都煙消雲散了,意見是一致的。「當然不,老傅,當然不!」我們的房東點頭道。「如果讓我們選擇,我們當然要紅軍。我的一個兒子就在紅軍裡,是我自己把他送去的。誰能說不是?」

  我問他們為什麼寧可要紅軍。

  那個對合作社沒有鴉片賣表示不滿的老頭兒在回答時說了一席熱烈的話。

  「白軍來了怎麼樣?」他問道。「他們要多少多少糧食,從來不說一句付錢的話。如果我們不給,就把我們當共產黨逮起來。如果我們給他們,就沒有錢繳稅。反正不論怎麼樣,我們都沒有力量繳稅。那麼怎麼辦呢?他們就拿我們的牲口去賣。去年,紅軍不在這裡,白軍回來了,他們拿走了我的兩頭騾子,四頭豬。騾子每頭值三十元錢,豬長足了值二元錢,他們給了我什麼?

  「啊喲,啊喲!他們說我欠了八十元的稅和地租,我的牲口折價四十元,他們還要我四十元。我到哪裡去弄這筆錢?我沒有別的東西給他們偷了。他們要我賣閨女,這是真的!我們有的人只好這樣!沒有牲口沒有閨女的只好到保安去坐牢,許多人給凍死了……「

  我問這個老頭,他有多少地。

  「地?」他啞著聲說。「那就是我的地。」他指著一個種著玉米、小米、蔬菜的山頂。隔著一條小溪,就在我們院子的對岸。

  「那塊地值多少錢?」

  「這裡的地不值錢,除非是河谷地,」他說。「這樣的一座山,我們花二十五元錢就能買到。值錢的是騾子、羊、豬、雞、房子、農具。」

  「那麼,打比方來說,你的地值多少錢?」

  他仍舊不願說他的地值多少錢。「你花一百元就可以把我房子、牲口、農具都買去——再算進那座山。」他最後這麼估計。

  「那你得繳多少稅和地租呢?」

  「四十元一年!」

  「那是在紅軍來這裡以前?」

  「是的,現在我們不繳稅。但是誰知道明年又怎樣?紅軍一走,白軍就來。一年紅軍,一年白軍。白軍來了,他們叫我們紅匪。紅軍來了,他們逮反革命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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