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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二 死亡和捐稅

  西北大災荒曾經持續約有三年,遍及四大省份,我在一九二九年六月訪問蒙古邊緣上的綏遠省的幾個旱災區。在那些年月裡究竟有多少人餓死,我不知道確切的數字,大概也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這件事現在已經被人忘懷。一般都同意三百萬這個保守的半官方數字,但是我並不懷疑其他高達六百萬的估計數字。

  這場災難在西方世界幾乎沒有人注意到,甚至在中國沿海城市也是如此,但是有少數幾個中國國際賑災委員會的勇氣可嘉的人,為了搶救一些災民,冒著生命的危險到這些傷寒流行的災區去。他們中間有許多中國人,也有一些外國人如德懷特·愛德華茲、O.J.托德和一個傑出的老醫生羅伯特·英格蘭姆。我有幾天同他們一起,走過許多死亡的城市,跨過一度肥沃、如今變成荒蕪不毛之地的鄉野,所到之處無不感到怵目驚心。

  我當時二十三歲。我想我是到東方來尋找「東方的魅力」的。我以為自己是個冒險家,那次綏遠之行就是那樣開始的。但是在這裡,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驀然看到了人們因為沒有吃的而活活餓死。我在綏遠度過的那一段惡夢般的時間裡,看到了成千上萬的男女老幼在我眼前活活餓死。

  你有沒有見到過一個人--一個辛勤勞動、「奉公守法」、於人無犯的誠實的好人--有一個多月沒有吃飯了?這種景象真是令人慘不忍睹。掛在他身上快要死去的皮肉打著皺折;你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他身上的每一根骨頭;他的眼光茫然無神;他即使是個二十歲的青年,行動起來也象個乾癟的老太婆,一步一邁,走不動路。他早已賣了妻鬻了女,那還算是他的運氣。他把什麼都已賣了--房上的木梁,身上的衣服,有時甚至賣了最後的一塊遮羞布。他在烈日下搖搖晃晃,睾丸軟軟地掛在那裡象乾癟的橄欖核兒--這是最後一個嚴峻的嘲弄,提醒你他原來曾經是一個人!

  兒童們甚至更加可憐,他們的小骷髏彎曲變形,關節突出,骨瘦如柴,鼓鼓的肚皮由於塞滿了樹皮鋸末象生了腫瘤一樣。女人們躺在角落裡等死,屁股上沒有肉,瘦骨嶙嶙,乳房乾癟下垂,象空麻袋一樣。但是,女人和姑娘畢竟不多,大多數不是死了就是給賣了。

  我並不想要危言聳聽。這些現象都是我親眼看到而且永遠不會忘記的。在災荒中,千百萬的人就這樣死了,今天還有成千上萬的人在中國這樣死去。我在沙拉子街上看到過新屍,在農村裡,我看到過萬人塚裡一層層埋著幾十個這種災荒和時疫的受害者。但是這畢竟還不是最叫人吃驚的。叫人吃驚的事情是,在許多這種城市裡,仍有許多有錢人,囤積大米小麥的商人、地主老財,他們有武裝警衛保護著他們在大發其財。叫人吃驚的事情是,在城市裡,做官的和歌妓舞女跳舞打麻將,那裡有的是糧食穀物,而且好幾個月一直都有;在北京天津等地,有千千萬萬噸的麥子小米,那是賑災委員會收集的(大部分來自國外的捐獻),可是卻不能運去救濟災民。為什麼?因為在西北,有些軍閥要扣留他們的全部鐵路車皮,一節也不准東駛,而在東部,其他國民黨將領也不肯讓車皮西去--哪怕去救濟災民--因為怕被對方扣留。

  在災情最甚的時候,賑災委員會決定(用美國經費)修一條大渠灌溉一些缺水的土地。官員們欣然合作--立刻開始以幾分錢一畝的低價收購了灌溉區的所有土地。一群貪心的兀鷹飛降這個黑暗的國家,以欠租或幾個銅板大批收購饑餓農民手中的土地,然後等待有雨情後出租給佃戶。

  然而那些餓死的人大多數是在不作任何抗議的情況下死去的。

  「他們為什麼不造反?」我這樣的問自己。「為什麼他們不聯成一股大軍,攻打那些向他們徵收苛捐雜稅卻不能讓他們吃飽、強佔他們土地卻不能修復灌溉渠的惡棍壞蛋?為什麼他們不打進去大城市裡去搶那些把他們妻女買去,那些繼續擺三十六道菜的筵席而讓誠實的人挨餓的流氓無賴?為什麼?」

  他們的消極無為使我深為迷惑不解。我有一段時間認為。沒有什麼事情會使一個中國人起來鬥爭。

  我錯了。中國農民不是消極的;中國農民不是膽小鬼。只要有方法,有組織,有領導,有可行的綱領,有希望——而且有武器,他們是會鬥爭的。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發展證明了這一點。因此,在上述這種背景下,我們得悉共產黨人在西北特別受人民歡迎,是不應該感到奇怪的,因為那裡的情況對於農民群眾來說同中國其他地方一樣,都沒有根本的改善。

  這方面的事實已經等到你萬萬沒有想到的一個人士的生動的證實,我在這裡指的是斯坦普爾博士①所提出的精彩報告,他是國際聯盟派赴南京擔任顧問的著名的衛生專家。他的材料是這方面最精彩的材料。斯坦普爾博士最近在陝西和甘肅省的國民黨統轄區進行了考察,他的報告所根據的材料除了是向他提供的官方材料以外也有他本人的觀察。

  〔①見斯坦普博士著《西北各省與其發展前途》,由國家經濟委員會非公開出版(一九三四年七月南京)。不幸,像斯坦普博士和國聯其他調查華南和華中的專家的許多說明問題的報告一樣,這本書沒有公開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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