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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他對於羅斯福總統的看法是很令人感興趣的。他相信羅斯福是個反法西斯主義者,以為中國可以跟這樣的人合作。他又問到許多關於美國新政和羅斯福外交政策的問題。他所提問題表明他對於這兩個政策的目標都有很明白的瞭解。他把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看作走江湖的騙子,但認為墨索里尼能幹得多,一個真正的權術家,有歷史知識,而希特勒,卻不過是資本家的沒有意志的傀儡。

  毛澤東讀過許多關於印度的書,對於那個國家也有一定的看法。主要的一點,就是認為印度不經過土地革命是永遠不會實現獨立的。他問我關於甘地、尼赫魯、查多巴蒂亞以及我所知道的其他印度領袖的情況。他知道一些美國的黑人問題,把黑人和美國印第安人所遭受的待遇,跟蘇聯對待少數民族的政策相對照。我指出美國的黑人和蘇聯的少數民族在歷史和心理背景上有著某些很大的不同,他對此也表示有興趣。有興趣——但是並不同意我。

  毛澤東是個認真研究哲學的人。我有一陣子每天晚上都去見他,向他採訪共產黨的黨史,有一次一個客人帶了幾本哲學新書來給他,於是毛澤東就要求我改期再談。他花了三、四夜的功夫專心讀了這幾本書,在這期間,他似乎是什麼都不管了。他讀書的範圍不僅限於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家,而且也讀過一些古希臘哲學家、斯賓諾莎、康德、歌德、黑格爾、盧梭等人的著作。

  我常常在想毛澤東自己對於武力、暴力以及「殺人的必要性」等問題的責任感。他年輕的時候,就有強烈的自由主義的和人道主義的傾向,從理想主義轉到現實主義的過渡只能是在哲學上開始的。雖然他出身農民,但在年輕時候,本人卻不曾怎麼受過地主的壓迫,像有許多共產黨員那樣;還有,馬克思主義雖然是他思想的核心,但據我的推想,階級仇恨對他來說大概基本上是他的哲學體系中的一種理性的產物,而不是本能的衝動。

  他的身上似乎沒有什麼可以成為宗教感情的東西。我相信他的判斷都是根據理性和必要作出的。因此我認為他在生與死的問題上,在共產主義運動中大概基本上起著一種節制的作用。我覺得他想把他的哲學,即「長期觀點」的辯證法,作為任何大規模行動中的權衡標準,而在這個思想範圍內,人命的寶貴只是相對的。這在中國的領袖人物中間顯然是很不平常的,因為從歷史上來說,他們往往置權宜於倫理之上。

  毛澤東每天工作十三、四個小時,常常到深夜二、三點鐘才休息。他的身體仿佛是鐵打的。他認為這要歸因於他在少年時代在父親的田裡幹過苦活,要歸因於他在學校讀書的刻苦時期,當時他與幾個志同道合的人組織斯巴達俱樂部一類的團體。他們常常餓著肚皮,到華南山林中作長途的徒步跋涉,在嚴寒的日子去游泳,在雨雪中光著脊樑——這一切都是為了要鍛煉他們自己。他們憑直覺知道,中國的來日需要他們有忍受最大的艱難困苦的能力。

  有一次,毛澤東曾經花了整整一個夏天走遍他的家鄉湖南全省。他靠挨家挨戶替農家做工換飯吃,有時候甚至靠行乞。有一次他幾天不吃飯,只吃些硬豆和水——這又是一種「鍛煉」腸胃的方法。他早年在這次農村漫遊中所結交的友誼,日後對他是有很大價值的,因為十年以後,他開始把湖南的成千上萬的農民組成了有名的農民協會,這到一九二七年國共分裂後,成了蘇維埃最初的基礎。

  毛澤東在我的印象中是一個有相當深邃感情的人。我記得有一、二次當他講到已死的同志或回憶到少年時代湖南由於饑荒引起的大米暴動中發生死人事件的時候,他的眼睛是潤濕的。在那次暴動中他的省裡有幾個饑餓的農民因到衙門要糧而被砍了頭。有一個戰士告訴我,他曾經親眼看到毛澤東把自己的上衣脫下來給一位在前線受傷的弟兄穿。他們又說當紅軍戰士沒有鞋穿的時候,他也不願意穿鞋的。

  然而我非常懷疑,他是否能夠博得中國上層知識分子的敬仰,也許這並不完全因為他有非凡的頭腦,而是因為他有農民的個人習慣。巴萊托④的中國門徒們也許要嫌他粗魯的吧。我記得有一天我和毛澤東談話的時候,看見他心不在焉地松下了褲帶,搜尋著什麼寄生物——不過話得說回來,巴萊托要是生活在同樣的環境中可能也非搜尋一下不可。但我可以斷定,巴萊托決不會當著紅軍大學校長的面前松下褲子的——我有一次訪問林彪的時候,毛澤東卻這樣做過。小小的窯洞裡非常熱。毛澤東卻把身子向床上一躺,脫下了褲子,向著壁上的軍用地圖,仔細研究了二十分鐘——偶然只有林彪插口問他一些日期和人名,而毛澤東都是一概知道的。他隨便的習慣和他完全不在乎個人外表這一點相一致,雖然他完全有條件可以打扮得同巧克力糖果匣上的將軍和《中國名人錄》中的政治家照片一樣。

  〔④一譯博洽德(1848—1923年),意大利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通俗資本論》的作者。——譯注 〕

  在六千英里的長征途中,除了幾個星期生病以外,毛澤東和普通戰士一樣都是步行的。在最近幾年中,他只要「叛變」投向國民黨,就可以升官發財,這也適用于大部分紅軍指揮員。這些共產黨人十年來忠於主義的堅定性,你如不知道中國收買其他造反者的「銀彈」的歷史,是無法充分估計的。

  在我看來,他說的話是真誠、老實的。我有機會核對他的許多話,結果往往發現這些話是對的。他對我進行了幾次不太過分的政治宣傳,但是同我在非匪區所受到的政治宣傳比起來,卻算不得什麼。無論對我寫的文章,或拍的照片,他從來不加任何檢查,對這優待,我非常感激。他盡力使我弄到能夠說明蘇區生活的各個方面的材料。

  由於在今天中國政局上的極大重要性,他的關於共產黨政策的一些主要講話,是值得認真考慮的。因為在今天,西北全境以及其他各地武裝和非武裝的中國人民似乎都擁護他們的許多政策,因此,這些政策很可能成為造成中國命運發生根本變化的重要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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