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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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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北京的夏天好像比西京熱,特別是沒有空調的劇場,就尤其顯得熱了。大概還不到中午時分,四十多個裝台人,幾乎全脫成了精赤膊,肩上都只搭一條濕毛巾。開始還有人嘰嘰喳喳,說東道西的,到後來,就只幹活,再沒人吱聲了。 其實團上那些好說怪話的「刺兒頭」,發洩完了,真正幹起來,也還是蠻像回事的,平常就是嘴不饒人,尤其是不饒領導。大小領導都是批評對象,當然瞿團自是主要對象了,批評領導,是團上的一種風氣,風尚,甚至是一種做人的風度,好像誰不批評領導,誰就沒才華,沒骨氣,沒能耐似的。老戲裡的諫官、言官的臺詞,多是他們進行當下包裝後發射出的炮彈。好在大家都習慣了這種批評姿態和方式,批評者也就只是批評批評而已,只要嘴舒服了,釋放了,出了滑稽幽默的效果,引來了哄堂大笑,也就算是達到批評目的了,該幹嗎還幹嗎去。當順子他們那十個「硬紮人」各把一口,豁出命地朝前拽著幹時,他們也就慢慢跟著幹上了,整個舞臺上,只見濕溜溜的光脊背晃動,只聽燈具、道具、佈景、老虎鉗子響,不見人吭聲,眼看一個空殼舞臺,就裝出了大樣兒,連管劇場的人都議論說:這確實是一幫西北愣娃,能玩兒硬的,這號破舞臺,這點破時間,明明幹不成的事,還真給卯上勁兒了,難怪那地方出李自成了。 翟團長是半夜一點多到劇場的,他沒想到,台會裝得這麼快,以他的估計,這陣兒臺上可能還很淩亂,燈光能吊上去一半就不錯了,沒想到,該掛的全都掛上去了,畫幕也在朝吊杆上綁了,連大平臺也都在安裝了。這一塊兒,他心裡倒是有了底了。 不過,還有更麻煩的事撓攪著他的心,明晚演得成演不成,恐t白還是兩講呢。 他也沒想到,這次來遇到的麻煩事,會是這麼多,不僅舞臺不行,大部隊住的地方條件也差,先是人都到了,房騰不出來,有六十多人,是在中午兩點以後入住的。那些人意見很大,但團上又毫無辦法,為了節省開支,又不能昨天就去登記房。可火車又偏是在今天一早就到了,咋都銜接不上,最後一個入住的,已是下午兩點十分了。由於價格低,房子老,沒有中央空調,都是靠單個製冷,幾乎有一半房間,機器只發出突突突的響聲,不出冷氣,賓館是拿了一些老電扇來解決問題的。天氣太熱,電扇吹的都是熱風,一些主演害怕嗓子出問題,靳導就建議,一定要把有唱腔的演員都照顧好。男女主角昨天就到了,辦公室按瞿團的意思,已經安排在條件比較好的賓館了。可今早幾位次主演一來,看賓館這樣破,還急忙進不了房,就鬧起了情緒,瞿團就讓把他們也都一起安排到好一些的賓館算了,財務上怕超支,他就學順子的一句話說:牛都跌到井裡了,拽下一撮尾巴毛來,意義也不大。演戲這行當,玩的就是演員的嗓子,演員的情緒,演員一旦沒了嗓子,沒了情緒,再好的戲都能演砸了。不管誰有什麼意見,首先得考慮演員的感受,該吃的「偏碗飯」就得讓吃,這是行業特點所決定的,他當了這麼多年團長,覺得最硬的道理,就是要把演員輕輕拍著「哄睡著」了。所以他也落了許多外號,什麼「李鴻章」、什麼「瞿軟骨」、什麼「瞿缺鈣」、什麼「磕頭蟲」、什麼「老媽子」的,反正說啥都行,但該讓的還得讓,該哄的還得哄,天底下就這行特殊,你不把演員當爺當婆敬,你就哭都沒眼淚。可演員安頓好了,樂隊的意見又來了,司鼓的也要求換房,說在戲劇行當裡,司鼓就相當於大樂團的指揮,在國外演出,指揮是要享受比主演都更加特殊的待遇的,在後臺,是要安排一間獨立休息室的。後臺沒休息室了,睡覺的地方保證個單間,房裡保證空調能正常運轉,要求總不過分吧。「不過分,安排!」緊跟著,拉板胡的、拉第一小提琴的,也都提出了換房的要求,理由也都很充分,哪一個爺,不伺候到位都不行。當一個個問題解決妥帖時,已是晚上七八點了。辦公室人又領著他,去拜會了幾個長年支持團裡的老專家,給他們送了請柬、戲票,一一邀請他們明晚來賞光看戲。 一切都安排完了,他本來那時就準備上舞臺來的,誰知靳導打來電話說:「老瞿,你快回來吧,你的爺你的婆,我都伺候不起了。」靳導本來晚上安排給兩個主演再說說戲的,誰知說崩了,看樣子崩得很厲害,他就又急忙起身回到了賓館。 原來一對男女主演,為戲份的輕重,已經鬧得不可開交了。 這個矛盾,其實在《人面桃花》初次排練時就已經發生了。按常理,這個戲自然崔護應該是第一主角,誰知編劇給桃花寫的戲,卻更飽滿一些,自打開始對詞,劇組就為誰到底是第一主人公,議論紛紛起來。編劇在開始,也賣了關子,故意不寫人物表,說將來戲立起來了,看誰戲份重誰就排第一。戲排著排著矛盾就捂不住了,更有那好事之徒,一時煽惑演崔護的,一時又煽惑演桃花的,戲在彩排前就差點流產了。雖然男女主演都沒好明說,但心裡的病害在什麼地方,瞿團和靳導都是十分清楚的。春節前這個戲三結合排練時,那天一早演崔護的去打吊瓶,正鬧騰的是這件事。瞿團那天走上去,跟崔護耳語了幾句,崔護就拔了針頭上了場,很多人都不知道瞿團到底是給他上了什麼藥,就那麼奏效,連順子下來也問過,他只是笑笑,卻從來沒露過底。要說劇團有什麼秘密,那這就是最大的秘密,這些秘密守不住,無論排練還是演出,當下就都能停擺了。其實他當時就說了一句:我和靳導研究過了,兩人同時領銜主演,但出字幕時,崔護排第一。這當然是最關鍵的一招了,「病」當下就治好了。但這事並沒擱下,演桃花的演員,他是答應了給解決另外的問題:她有一個小保姆沒地方住,想在筒子樓要一間房,瞿團就違規點頭了,但給她做工作說,這個戲恐怕還是得把崔護排第一。他說:其實戲份都一樣重,兩人並列領銜主演,名字先出後出意思也並不大,希望她以大局為重,不要在小事上斤斤計較。演桃花的,當時為了那間房,在這件事上也就既沒點頭,也沒搖頭地默許了。可這次進京演出,有人說主角排名是大豐,不是小事,是大得不得了的事,一般一本戲就給一個主演獎,你排在第二,光這排名就吃老鼻子虧了。加之兩人又都十分看重這個獎,這個獎圈內圈外都承認含金量高,矛盾自然就難以調和了。但瞿團總想著,進京調演這麼大的事,他們還敢為這事鬧騰不成,可靳導電話裡那麼憤怒,他也就知道,這事恐怕也沒他想的那麼簡單了。 他回到賓館時,靳導正在收拾東西,準備回西京哩。她說這事沒法幹了,誰她都伺候不起了,名利已經把世道人心熏黑完了,沒一寸地方適合搞藝術了。她說她準備回去賣葫蘆頭泡摸呀,跟藝術徹底拜拜了。她罵藝術現在就是個妹子,除了臭氣熏天,沒有啥值得去審美了,完了蛋了,只丟下審醜了,她要拜拜了。 瞿團就笑了,說:「靳導,你先休息你的,準備明早過戲就行了,這事我來處理。」說完,他還安排人給靳導買了些小食品,讓人把靳導陪著,自己就去找兩個主演談話了。 他給一人談了一個多小時。演崔護的,強烈要求把演桃花的唱詞,先刪掉八句,他說那j又句戲詞,繞得他不僅無法表演,而且還老忘臺詞。其實,桃花那八句戲詞,正是全劇最精彩的地方之一,桃花每唱一句,都會贏得滿堂彩。這自然讓演崔護的心裡很不舒服了。另外,他還強烈要求導演,必須把過去刪了他的那十二句戲詞全部恢復,要不然他就堅決「不伺候了」。他正掛著吊瓶,嗓子也確實在發炎。而演桃花的,也在房裡打吊瓶,說喉嚨都化膿了。她堅持,必須把她排在第一主演位置,理由是:全劇三百八十二句唱詞,她一人就唱了一百三十四句,而崔護才唱了一百一十六句。她反復數了,全劇一共兩萬八千一百四十六個字,經她口念的,唱的,是九千四百二十五個字,而崔護差七個字才九千,從戲份上講,她咋都應該排第一。瞿團就說,這個戲都知道是因崔護的四句詩引發的,把崔護不排在第一,恐怕不合適。可她強調:戲叫《人面桃花》,不叫《人面崔護》啊,搞懂沒?桃花都出現在劇名裡了,還不是第一主演,這能給廣大觀眾交代過去嗎?整得瞿團還沒脾氣。他只好提了提多給她那間房的事,本來是想堵堵嘴,誰知人家端直來了個對不起:不要了,回去就把那間破房退了,瞿老,裡面還漏雨呢,你是打發叫花子呢。氣得瞿團把手指關節都扳得咯吧直響。但他忍住了,還是談,還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可任他的思想工作咋春風滿面,咋細緻入微,都各自堅持著自己的要價,死不退讓。 終於,瞿團,瞿養正,瞿團叫瞿養正,平生第一次發了大脾氣,那脾氣大得連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是真的。可他真的是把脾氣發了,並且把人家賓館一個茶杯都摔了。那個杯子是什麼時候摔的,後來傳說不一,有的說是開始摔的,有的說是最後摔的,有的說中間摔的,反正是摔了,碎了,還有人說,杯子碎片把瞿養正的手都紮出血了。反正幾天後結帳,辦公室的確是給人家賓館多開了五十塊錢茶杯賠償費的。 團部幾個人,一直在樓道站著,但他們聽見了瞿團最後那些調門很高的話: 「(有人說,是先摔了杯子,然後才開始批評的)……鬧,你們鬧吧,就為這點個人名利,什麼都不管不顧地鬧去吧。但今天,我瞿養正也把態度挑明瞭講,作為一團之長,我的決定是:一、詞,一字不動;二、唱,一句不加不減;三、戲,一切維持原貌;四、明早十點半準時過戲,誰都不許遲到早退;五、明晚上七點半演出,必須保質保量,完美呈現。當然,你們要鬧了,就大膽鬧去,放開鬧去,有本事了,還可以到天安門鬧去,但利害,我得給你們講清楚了:這一百多號人出來,給國家造成的損失,你們必須一分不少地給予全部賠償。並且我會給你們很重的處分,信不信?直至除名,讓你們快二十年的青春奮鬥,名利雙毀,雞飛蛋打!(有人說,杯子是在這個時候摔的)還爭獎呢,我要讓你們的飯碗都徹底砸了!(也有人說是在這個地方砸的)我瞿養正絕對說到做到。你們也都知道,我也就只剩下三百來天就要退休了,瞿養正就要滾蛋了,和稀泥也和這麼多年了,不想再和了,也不敢再和了,再和,我瞿養正把人家這攤子就和垮完了。你們看著辦吧!(還有人說,是在這個地方摔的)」 說完,瞿養正是背起手從主演房裡出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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