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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順子再也睡不著了,怕真睡著了,香爐會砸下來。他就抬眼向上看,想看看菩薩的臉。墩子來的那一天,就說這尊菩薩長得像韓梅,確實有點像,但更像她媽趙蘭香。趙蘭香就長了這麼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他自從把趙蘭香接回家後,那個「亂豬窩」,才算有了徹底的改變。先是把家裡打理得利利朗朗的,幾乎把他和菊花原來穿得變了形的衣服,全淘汰了。他蹬三輪,長年穿著灰不溜秋的勞動布大褂,也是在趙蘭香進家門後,才換成了能吸汗的藍布大褂。她一次就給他做了三件,只要一髒,一出汗,就立馬要他換。過去有時他真的不敢往人前站,他知道自己渾身都是一股汗臭味兒,他一到人跟前,人家客氣的,把身子列一下,不客氣的,乾脆就讓他站遠些。可自趙蘭香到家後,他就再沒穿過那種滿身都結著汗霜的臭衣服了。第一年過年,她甚至還給他做了一件米色風衣,他說穿不出去,一個爛蹬三輪的,穿出去,別人會笑掉大牙的。可她偏在大年初一早上,硬逼著他穿上,並由韓梅和菊花一邊攙著一隻胳膊,出去兜了一圈風,感覺好極了。她不僅對自己好,而且對菊花也特別好,自她進門後,就把菊花打扮得像個姑娘了,娃雖然長得醜些,可人憑衣裳馬靠鞍,一打扮出來,就是另一副模樣了。他總覺得,那幾年,菊花還是被趙蘭香打扮得出了彩的,她就那麼會給娃選布料花色,並且那麼會給娃做時新而又好看的衣裳樣子。他覺得,菊花在趙蘭香死後,就越發醜了,主要醜在打扮上,啥新穿啥,啥露穿啥,有時穿得他都不敢正經瞅一眼。遲早渾身都是片片拉拉、吊吊絮絮的,不是胸口遮不住,就是後背光脊樑,要麼就是褲腰短得露著貼了花的肚臍窩,都三十歲的人了,還是十幾歲姑娘娃兒的打扮,再加上見天把臉抹得藍一道,紫一道的,氣得他簡直一點辦法都沒有。想那幾年,趙蘭香把家裡倒傷得多麼順溜呀,到現在,他最好最合身最捨不得穿的衣服,還都是那幾年她親手做的。那時家裡也特別和順,菊花和韓梅好得就跟親姊妹一樣,可趙蘭香突然就得了癌症,這個家很快就亂成一鍋粥了……

  趙蘭香突然回來了,是穿著她第一次進刁家的那身玫瑰色套裝,似紅非紅,似紫非紫,似藍非藍,似黑非黑的,無論小西服領子,還是套裙的周邊,都熨得那樣妥帖平展。她手裡牽著打扮得跟花朵一樣的六歲的韓梅。順子穿著趙蘭香特意給他做的藏藍西服,是打著紅色領帶,與十四歲的菊花站在門口迎接的。周邊有村裡人在議論說,狗日順子是走狗屎運了,娶了這麼精幹的女人回來,能守得住嗎……趙蘭香在玫瑰紅套裝的胸前,還別著一朵用衣服下腳料做的玫瑰花,做那朵玫瑰花時,順子是在場的……不知咋的,順子眼中的趙蘭香,好像是從半空飄下來的,落地後,走得特別的輕快、精神,她把韓梅交給自己,然後又拉過菊花的手,像佛一樣慈眉善目地對他說:「順子,我既然來了,就得把咱家裡的日子往好的過,從今後,你的菊花就是我的親閨女,我的韓梅也是你的親閨女,只要我們有這雙手在,我們的日子,就過不到西京人的後邊去……」

  嘟的一聲,順子被嚇醒了,原來是香爐跌在了地上。那小和尚,拿起一把雲帚,就快步走到了他面前。小和尚二話沒說,踢了他幾腳,又用雲帚在他背上狠勁抽了幾下。嘴裡不停地「阿彌陀佛」著。這時,順子已拾起香爐,在往頭上頂。那盤燃了一半的香,已斷成幾截,埋在了倒出來的灰裡。順子不停地給小和尚賠著小合。小和尚說:「關我屁豐,這是在敬菩薩,你是對菩薩大不敬,你當是啥,小心遭報應著。」大概大殿裡也無盤頭香了,小和尚就從神完上找了三根最粗的草香,又給順子在頭頂點燃了。「小心著,再磕睡,明晚還得重燒。」他就再不敢合眼皮了。

  後半夜,大殿很冷,每隔一個時辰,小和尚就敲幾下磐,敲完磐,還會趴在地上,給菩薩深深地磕三個頭。順子看見,小和尚對佛是絕對虔誠的。其實他無論走到那裡,見了佛,也是要磕頭燒香的,他磕頭的原因就是,喜歡佛那種慈眉善目的樣子。佛要人向善,不做瞎事,他就覺得佛好。

  小和尚對他的跪姿,一直要求很嚴,到了後半夜,他實在跪不下去了,甚至有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小和尚就說:「你不好好跪,遲早要遭報應的。這菩薩靈得很。我是看你人好,才想讓你得到好的福報,要是瞎尿來燒香,我才不管他咋跪呢。瞎人再跪也白跪。」順子聽了這話,內裡來了精神,也就真的覺得跪得不咋累了。實在痛得不行,酸、麻、僵、脹得撐不住,就拼命往好處想,跪好了,家庭就和睦了,素芬就能待下來了;跪好了,菊花就能找個好婆家了;跪好了,韓梅畢業也能找下好工作了;他甚至想到自己今夜跪好了,也能給那條斷腿狗好了積點福,讓它不再跋了,這樣踞著跋著的,畢竟可憐……最後,他的身子是真的不能動了,渾身就跟一截朽木樁子一樣,戳在那裡,大概一指頭就能點倒在地,但他強撐著,撐著,絕不能對神有二心。

  終於,天亮了,大殿外的光線,越來越強地從高大的窗戶中射了進來。順子感覺,頭頂上甚至有了跳動的光環。他再次抬眼看了看高聳的菩薩像,那菩薩好像是在低頭向他注視著,眼睛似睜非睜,似閉非閉的,他突然感到,那是一副很寬容的表情,全然一種啥都不計較的神態,笑得那樣舒展,那樣不藏苛刻、陰謀、禍心、毒計,他就在心裡默念:菩薩保佑,墩子絕對不是故意的,他是個沒心沒肺的人,絕對沒有跟神仙較勁的膽量,二十六七的人了,還找不下媳婦,狗日的是憋不住,水槍自動爆裂了,還請菩薩大人莫要計較小人的過錯……

  他好像看見菩薩點頭了,在陽光的照射下,菩薩比他第一天看見時,笑得更燦爛了。不過,也更像他的第二個老婆趙蘭香了,但他不敢說,甚至也不敢這樣想,這樣想,豈不是在加重自己的罪孽?

  「好了,香燒完了,你可以起來了。」

  他聽見小和尚說完,就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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