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原著 > 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 | 上頁 下頁 |
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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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還是為了鄭微吧?」媽媽的聲音木然。 原來她一早就知道了,然而鄭微在的那兩天,她隻字未提,陳孝正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感激,可是他沒有辦法否認媽媽的這個假設,所以他只能說:「沒錯,我承認她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 「以前你從來不會這樣,我的兒子是那麼好強,從上大學的第一天開始,出國深造不一直都是你的目標嗎,如果不是的話,你那麼刻苦地鍛煉口語,辛苦地打工是為了什麼?我們這幾年過得那麼艱難,把每一分錢攢下來又是為了什麼?現在好不容易機會就在眼前,你的班主任說,今年全國公派留學的指標也不過三千個,你這個時候放棄,卻告訴我只因為你戀愛了,所以你要丟掉這個機會跟她在一起。阿正,你看著我和你爸爸說,大聲地說,這就是你的判斷?」 「我是一直想要出去,國外有更先進的技術和更好的學術氛圍,不過那個時候我沒有想過我會遇上鄭微,就是跟她在一起之後,我才知道,我也可以有那麼簡單的快樂。」他看著生他養他的那個人,「媽,我知道這些年你很辛苦,我也一直都儘量讓自己做到最好,不過,即使當著爸爸的面,我也不怕實話說,也許我沒有你們期望的那麼有出息,我貪戀她給我的快樂。」 他媽媽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丈夫相框冰冷的表面,聲音喑啞得如同歎息,「阿正,你跟我說快樂?我不是不懂快樂。以前你爸爸還在的時候,你在我肚子裡,我們一家三口在一起,我覺得我比世界上任何一個女人都幸福。你爸爸事業多順利,兩千人的國企大廠,不到三十歲,他就從廠裡的技術科科長升任總工程師。那時候,逢年過節上門的人一個還沒走,另一個又來了,走在大院裡,誰不笑臉相對。是我福薄,天生就留不住好的東西,你才在肚子裡三個月,你爸爸去工地出了事故,就沒再回來。人死了,死在工地上,追悼會開得轟轟烈烈,花圈擺滿了整個靈堂,但是追悼會結束,人散了,茶也涼了,分到手的那點撫恤金,你不足月的時候生了場大病,就什麼都沒剩下。那也就罷了,難的是我一個女人帶個孩子,你小時候身體又不好,我的工種卻一變再變,崗級越來低,照顧你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去找廠長,找工會主席,只求他們能夠把我換到一個不用三班倒的部門,他們過去跟你爸爸是那樣稱兄道弟的朋友,那個時候卻只會滿臉為難地跟我說廠裡的難處,要我多談奉獻,少提要求。我一個寡婦,只求能夠在晚上照顧我還沒上幼稚園的兒子,這樣的要求也算過分?你幼稚園的時候半夜發高燒,廠裡衛生所治不了,我一個人背著你走了差不多三公里才趕到醫院,為了那點住院費,不知敲了多少個親戚的門,他們只會說,再找個男人吧,何必一個人撐著。阿正,我在你爸爸靈前許諾過為他守一輩子,我不能另找一個男人,我還有和他共同的回憶和兒子。好在你從小爭氣,你考上大學的時候,家裡所有的錢,加上我提前預支的工資都湊不夠學費,問你二叔借了500塊錢,他好歹肯幫我們一把,但是給了錢之後卻把家裡的電視機扛走了,一個舊電視機值多少錢,他不過是算准了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把錢還上,抵回一點損失就算一點……這些你都是知道的吧?我一再地說,你只會覺得煩,不過這就是生活,阿正,我說這些,只想告訴你,貧賤沒有快樂。」 她說的每一段記憶,每一個細節陳孝正都銘記於心,他忘不了小時候那些點點滴滴的苦,所以才更願意記住現在手上緊緊抓著的那點小幸福。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坦然,「這些我都記得,媽,但是我不認為不出國我就必定貧賤,你相信我,等我畢業了,我們的生活一定會越來越好的,你也會有享福的那一天。」 他媽媽回頭看著他,佈滿了血絲的眼睛裡一滴眼淚也沒有,阿正記得小的時候,媽媽總是背著他流淚,但是現在,她再也不哭泣,「我相信不了。你以前一直都是我的驕傲,那麼懂事,讓人放心,可是現在你居然為了一個女孩子,把這樣一個大好的機會都放棄。你要知道,你的家庭沒有辦法在事業上給你任何幫助,什麼都要靠自己,你一生中遇到的好女孩還可以有很多,但是能改變你命運的捷徑能有幾條?你連這麼簡單的判斷都沒有,我怎麼能相信日子會變好?你看看你,以前的你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現在呢,三更半夜不睡覺,就想著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你那個小房子有什麼用,它能在今後給你們遮風擋雨?」 陳孝正艱難地反駁,「媽,你跟爸爸感情那麼好,你應該知道有些人一輩子只能遇到一個。」 他媽媽看著自己皸裂的手,慢慢地搖頭,「我讀的書沒有你們多,懂的道理也很簡單,感情就像味精一樣,只能是調味品,它是吃不飽的。如果你以為我是個惡婆婆,千方百計地拆散兒子的幸福,那你錯了,我不討厭你帶回來的那個女孩子,我承認我自私,寧願你一輩子都在媽媽身邊,但是你長大了,終究會有這一天。對了,她叫鄭微,你喜歡她,我懂,你這樣的年紀,怎麼能不喜歡這樣長得好看又活潑的女孩子,不過你也看見了,她那樣嬌滴滴的樣子,是吃過苦的嗎?在你的『好日子』到來之前,她能陪著你熬下去嗎,就算她願意跟你一起熬,你的心裡會好受?貧賤夫妻百事哀,等你嘗過了苦頭你就會懂。你從小就聰明,應該知道,像我們這樣家庭出身的孩子,適合你的女人有兩種,一種乾脆就是家境好到讓你的道路暢通無阻,另一種就是縱使沒有什麼出身,但聰明、踏實,能夠跟你一起打拼,讓你沒有後顧之憂。鄭微她哪一種都不是,她這樣的女孩,需要人放在手心裡捧著,阿正,你現在沒有這個資格。」 阿正垂在身體兩側的手緊緊握拳,「我不想聽這些,媽,別逼我,我為什麼非要在你和她之間做選擇?」 他面前的人再次無聲地笑了,「我老了,即使有好日子,我又能過上多少天,從你爸死的時候起,我的一輩子就完了。而你的一輩子是你自己的,縱使你是我兒子,縱使我多盼望你有出息,我沒法替你活。你不想聽我說那些,是因為我說的道理你都懂,你自己都想到過,所以你現在才害怕它。你三歲的時候,我還抱著你,跟鄰居家的小孩一起玩,別人逗你們,問長大了都想幹什麼呀?別的小孩說得亂七八糟,只有你,你說你要幹大事。我們都笑了,三歲的孩子知道什麼叫大事?不過你是我生的,我知道,你從小就是個有野心的孩子,所以樣樣事都要比別人做得好,要比別人有出息。你那麼勤奮刻苦,希望有一天能出人頭地,都只是為了我嗎?你放棄這個機會心裡沒有痛苦過?今天你愛她,你覺得愛是最重要的,不過等你在現實中栽了跟頭,你遲早要恨她。所以,你的選擇從來都不在我和她之間,你是在你自己和她之間選擇。」 很晚了,他媽媽說完這些,似乎無限疲累。她走回房間的時候,背影蒼老而佝僂。陳孝正依稀記得,年輕時的媽媽曾經是那樣的漂亮挺拔,直至現在仍然有人憶起當年他父母的這一對,無不說是才子佳人。在時間和現實的夾縫裡,青春和美麗一樣,脆弱如風乾的紙。 母親關上了自己的房門,只剩他孤身一個人佇立在父親的遺像前,現在沒有人再逼他,他卻扶著殘舊的五斗櫃邊緣,慢慢地雙膝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著照片裡冷靜而睿智的父親,他如迷途的孩童,眼前的路萬千條,究竟哪一條才是他要去的地方? 「爸爸,你來告訴我,我是不是做錯?」 元霄節剛過,學校就開了學。大學的最後一個學期,找工作成了畢業生生活的關鍵字,隨著身邊同學一個個簽約的消息傳來,那種大學畢業前夕特有的躁動氣氛也白熱化了。 鄭微她們宿舍裡第一個簽下就業協議的是何綠芽,她選擇了回到家鄉所在縣份的一個機械職業技校做老師,這樣一來,就終於可以跟她畢業分配回原籍的男朋友團圓了。對於她這個決定,其他幾個舍友私下也不無惋惜,她的成績不錯,再等下去未必找不到更好的單位,尤其是黎維娟,口口聲聲埋怨她傻,大家都削尖了腦袋往大城市裡擠,偏偏她要回到那個窮鄉僻壤去。不過正如阮阮說的,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各人有各人的人生,未來孰喜孰悲,誰又能預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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