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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張廷玉知道皇上的心思,但他更知道,要拿掉年羹堯卻不是說句話就能辦好的事。思忖了好久他才說:「臣遵旨。但不知皇上要臣怎樣做?」

  雍正邊思忖邊說:「今日下午,朕就召見圖裡琛,讓他帶著詔書去西寧,調年羹堯改任杭州將軍,圖裡琛現在已是額附了,幹這差事還是適宜的。」

  張廷玉心想,啊,怪不得皇上急著要把明秀許配圖裡琛,原來是要用他來對付年羹堯。皇上的這個打算,也一定和方苞商量過。看來,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但依圖裡琛的身份、地位和實力,硬要和年羹堯抗衡,他能得心應手嗎?

  方苞見張廷玉面帶猶豫,便在一旁說:「圖裡琛忠於皇上,他幹這事最合適。年羹堯如果奉詔,萬事全休;假如他敢抗拒,就在岳鐘麒大營裡設宴,一舉而擒之。」

  張廷玉一聽這話可急了:「方先生,你怎麼能給皇上出這個主意?這麼大的事情,又怎麼能照搬古書,或者像是演戲那樣?這是太平世界,法統嚴密之時呀,怎麼能學趙匡胤那樣,來個『杯酒釋兵權』?我問你,年羹堯如果既不奉詔又不赴宴怎麼辦?年的部將們不服又怎麼辦?你知不知道,年手中有十萬大軍,而岳鐘麒卻只有一萬人?你知不知道,九爺現在就在年某軍中,這一逼不是要逼出大亂子嗎?」

  他這一連串的反問,一環緊扣一環,把雍正皇帝和方苞全都問得愣住了。過了很長時間,方苞才垂下眼皮自失地一笑說:「廷玉,你責備的全對,是我把事情想左了,想急了。看來,我這個不知兵的白面書生,還真是經不了大陣仗。」

  雍正也笑著說:「廷玉,你別著急,也別生氣。朕和方先生是在和你商議,你有什麼良策就拿出來好了。」

  張廷玉說:「皇上的心意臣是明白的。年羹堯一定要除,卻不能操之過急。據臣看,這件事要分做幾步走。皇上既然已經下走了決心,現在也不妨把步子稍微邁得大些。眼下,年羹堯雖然驕橫,卻並無反跡,又剛剛立了大功。所以,不但不能硬逼,還應該穩住他。該施恩處要堂堂正正地施恩,該發的軍餉也要如數發足。朝廷可以採用這樣幾個步驟:第一步,眼下戰事已停,他節制十一省兵馬的權力,先要收回來。這事用不著皇上說話,我向兵部打個招呼就辦了。這樣辦,名正言順,諒他年羹堯也說不出什麼來。」

  「嗯,這樣很好。」雍正點頭稱是。

  張廷玉已經考慮周密,他不再停頓,一直說了下去:「第二步,于元旦前召年羹堯回京述職。他如果不來,就是抗旨不遵,朝廷處置他就有了前提。那時,先命岳鐘麒署理征西大將軍一職,並且調川兵入青海。年假如再不奉詔,就是謀反了。不過,以青海一隅之地,內無糧草,外無援兵,要反叛又無可以叫得響的名目,用不著朝廷發兵,他們就會崩潰的。這是從他不奉詔說的,他如果來了,就又是一種處置法。那時他人在皇上掌握之中,怎麼做還不是全憑聖意嗎?不過,臣以為,就是到了那時,也不能給他處分,而只能勉慰。皇上的原意,也不過只是解除他的兵權,不必做得太過分了。」

  一席話說得頭頭是道,不由得皇上心中高興,方苞也連口稱讚:「好好好,真有你的。廷玉,你用的這是陽謀,光明正大,不失相臣風度。比起我以陰謀事君來,真有天壤之外。方苞著實領教,也著實慚愧。照著你這思路,一切都理順了。我想,第一要厚賞年羹堯的官兵家屬。家裡有個安樂窩,他們就不肯跟著年羹堯造反;第二是京畿防務要抓緊。十三爺病著,皇上可以把十七爺調回京來掌管此事。昨天見到密折,說隆科多正在分散家中的財物,有的送到親戚家裡,有的甚至藏在寺廟裡面。不管他現在想的是什麼,也不管他前時的搜宮有什麼背景,這樣做就是和皇上生了異心。他雖已辭去了九門提督,但他管軍管得時間太長了。我的意思,應該先把他調開,甚至可以給他點處分,打掉他的威風。這樣,他就不能再作不利於朝廷的事,就是想幹也沒人肯聽他的了。第三,我看過一些皇上的朱批,這些朱批中對年羹堯褒贊的話說得太多了。現在皇上可以下點毛毛雨,下旨收回來一些。下邊的臣子們都很聰明,一見皇上要收回,他們能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嗎?皇上也可以試著向下邊吹點風,這就不會有『變起倉促』的感覺了,人心也易於安定。」

  真是思路一對,路路皆通,雍正和張廷玉都連聲叫好。張廷玉辭別皇上出去時,天低雲暗,濛濛細雨在陣陣輕風中飄灑,院子裡的青磚地像是塗上了一層油似的,晶瑩濕潤。雍正皇帝仰頭望天,一任沁涼清新的雨珠,飄灑在自己的臉上、身上。邢年連忙跑過來,在他的頭頂撐起了一把雨傘。雍正卻笑著說:「六月天,哪就涼著了?去鐘粹宮看看,讓圖裡琛見過娘娘後,立刻到朕這裡來。」

  雍正回到東暖閣裡,安心定神,轉向案頭堆積如山的文書。

  他要按照一個新的思路,把原來曾經批過的奏摺,再重新看一下。他拿起上面孔毓徇的奏章來,略一思忖,在上面批道:

  爾前折奏稱,京都傳言說,朕去豐台勞軍,系應年羹堯之請,不知是何人之言?朕早已不是沖齡幼主,豈須年的指點,他又怎敢要脅朕躬?年羹堯之兄,即在廣東海關,難道此言是出自他的口中嗎?

  對孔毓徇這位聖人後裔,雍正皇上是寄于厚望,也十分注意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的。他在朱批中,寫得端端正正,一字不苟。他還知道,孔毓徇為人正直。所以,只是點到為止,並不多說。寫完後,他又細心地看了看,覺得很滿意了才放到一邊。隨手又抽出四川巡撫王景瀕的奏摺來,對他,就和孔毓徇不同了,可以把話說得明白一些。雍正在奏摺上批道:

  爾是否有得罪年羹堯之處,使得他必欲要以胡期恒來代你?今胡某不去矣,爾可安生做事了,年羹堯來見朕時,言語行動甚為乖張,不知是他因精神頹敗所致,還是功高自滿使然。爾是朕所用之臣,朕斷不能因年羹堯之言,就輕易調換的。

  下麵這一份卻是高其倬的。他知道,這個高其倬是年羹堯的死對頭,嗯,得向他也吹吹風。他前時出頭保過吏貽直,會把朕的意思傳給別人聽的:

  看陵之事如何?遵化既然沒有好地,也可別處走走,務必選一上好之地。又:近日年羹堯奏事數項,朕愈看愈疑。其居心不純,大有舞智弄巧,包攬大權之意。思爾前奏,朕愧對爾及史貽直也!

  寫完了這三封朱批,雍正這才抬起頭來,仔細地想了一下,又抽出了年羹堯的奏摺,疾書狂草批了下去:

  ……西疆之勝,若說朕不是大福大貴之人,豈有此理?但就事論事,實皆聖祖之功。自爾之下,哪一個不是聖祖用過之人?哪一個兵士,不是聖祖以幾十年心力教養出來的?

  ……此一戰,原是聖祖所遺之事,朕如今怎麼好將奇勳自己認起來?……古人常常因好而不知其惡,朕不取此道,故凡你有不是之處,自然是要說給你的,爾放心就是了。

  寫完,雍正抬起頭來問:「圖裡琛來了嗎?傳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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