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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那年冬天和次年春天,延每週都會帶大臣來祇園一兩次。其實大臣從來都不注意別的事,除了關心我是不是跪在他身邊,他的酒杯是不是滿的。他對我的這種關注讓我有時候很為難。我對大臣過分殷勤,延就會脾氣暴躁。因此會長、豆葉和南瓜在場,對我來說就分外寶貴,他們的作用就好比墊在板條箱裡的稻草。

  二月底的一個晚上,南瓜患了感冒,沒法來一力亭茶屋。那晚會長也遲到了,所以前一個小時,只有豆葉和我在伺候延和大臣。

  豆葉先跳了幾曲短舞,我用三味線為她伴奏。後來我們換過來。正當我擺出第一支舞蹈的開始動作時,滑門拉開,會長進來了。我很高興他的到來,因為雖然我知道他見過我的舞臺表演,但從未在如此親密的場合看我跳舞。起初我想表演一支名叫「閃光的秋葉」的短舞,如今我改變主意,請豆葉改奏「殘酷的雨」。「殘酷的雨」講述的是一位年輕女郎的情人在雨中脫下自己的和服外套,為她擋雨。女郎深受感動,因她知道他是一個被施了魔法的精靈,一旦沾濕,軀體就會漸漸消失。我的老師屢次表揚我,說我表現出了這個女郎悲哀的心情。井上派的舞蹈,面部表情和肢體動作同等重要。因此為了使舞蹈更有感覺,我一心想著最讓我傷心的事情,那就是我的旦那也在這屋子裡,但他不是會長,而是延。我一有這個念頭,周遭的一切似乎都重重地向地面墜去。外面的花園,屋簷上滴落的雨水沉重得仿佛玻璃珠子。甚至連墊子也緊壓著地板。我提醒自己,我要表現的不是年輕女郎失去精靈愛人的悲傷,而是最終失去我最愛的東西時,我所感到的痛苦。我發覺自己同時也在想佐津,我為我們最後離別的苦痛而舞。到了後來,我幾乎要被悲哀壓垮了,但當我回身去看會長時,我沒有預料到在他臉上看到這種表情。

  他坐在離我最近的桌角,這個角度只有我才能看見他的臉。我想他的表情先是驚詫,因為他的雙眼瞪得大大的。然後嘴角抖動了兩下,往常都是因為忍笑,而這次卻有別樣的情緒。我不敢肯定,但我覺得他眼裡蓄滿了淚。他看著門,裝著要摸摸鼻翼,借機用一根手指在眼角一抹,他還撫著眉毛,好像他這個樣子是眉毛出了什麼問題。看到會長痛苦的表情,我驚訝萬分,一時間不知所措。我走回桌邊,豆葉和延交談起來,過了一會兒,會長插口說:「今晚南瓜去哪裡了?」

  「哦,會長,她病了。」豆葉說。

  「你什麼意思?她不能來了嗎?」

  「是啊,不能來了,」豆葉說,「這是好事,要知道她得了流感。」

  豆葉回頭繼續說話。我看見會長瞧了眼手錶,用還沒有完全鎮靜下來的聲音說:「豆葉,請你原諒。今晚我不太舒服。」

  會長拉上滑門時,延說了句好笑的話,大家都大笑起來。但我卻突然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我在舞蹈中著力表現的是情人不在身邊的痛苦,我自己自然是憂傷難過,但竟也讓會長難過了。有沒有可能他正想著南瓜呢?畢竟,她也是不在場的人啊。我沒法設想他是為了南瓜生病這種事情而淚水盈眶,但或許我激起他心底某些更為深沉複雜的情感。我所知道的是,我跳完舞後,會長就問起南瓜,聽說她病了就離開。如果我發現會長對豆葉有感情,我一點也不會奇怪,但南瓜?會長怎麼可能喜歡這樣一個……缺乏品味的人?

  也許任何有點常識的女人,到了這般地步也該放棄希望了。有段時間,我每天都去找算命先生算命,查黃曆也比平時更仔細,想要找出一些跡象來說明我的確應該向我無法逃避的命定屈服。當然,我們日本人生活在一個希望破滅的時代,如果我也和其他許多人一樣慢慢絕望,也是意料之中的。但另一方面,很多人相信這個國家終有一日會復興,但如果我們一直生活在瓦礫堆中,這是絕無可能的。每當我在報紙上讀到一家小店,比方說,一家戰前生產自行車零部件的廠家,如今重新開業,似乎戰爭從未發生一樣,我就對自己說,如果整個國家能從黑暗的低谷裡重生,那麼,我也完全可以從我黑暗的低谷裡重生。

  從三月開始直到春末,豆葉和我都忙於準備「古都之舞」。碰巧,會長和延這幾個月來忙得不可開交,只帶大臣來了兩次祇園。後來六月的一天,我得知當晚岩村電器公司請我去一力亭茶屋。我到的時候,只有延和大臣在。而且他們看起來又很不高興。我們沒說幾句話,延就把大臣送走了。他轉回來,生了半天悶氣,才開口。

  「小百合,我們認識當然很久了。大概……十五年了吧!對嗎?」他說,「不,別回答。我有件事要說給你聽,這話我早就想告訴你,現在是時候了。我希望你聽仔細了,因為我只說一遍。事情是這樣:我不太喜歡藝伎,這個你大概知道的。但我總覺得你,小百合,和其他藝伎不大一樣。」

  我等著他說下去。

  「我已經等了幾年。我已經等過了你和將軍的胡鬧。每次我想到他和你……好吧,我連想都不願想。說到這個蠢大臣,真是再糟糕也沒有了。他知道自己無法當你旦那,他就像一堆塵土似的坐了很久,後來說:『我以為你說過我能當小百合的旦那。』唔,我可沒這麼說過!『我們已經盡力了,大臣,但是還是沒辦法。』我對他說。接著他說:『你不能只安排一次嗎?』我問:『安排一次什麼?安排一次你做小百合的旦那?您是說,只一個晚上?』他點了點頭!好,我說,『大臣,您聽我說!到茶屋女主人那邊去要求讓您這樣的人來當小百合這樣的女人的旦那,已經夠為難了。我這樣做是因為我知道這不可能。但要是您想……』」

  「您沒有這麼說!」

  「我當然這麼說了。我說:『但如果您想我會替您安排,哪怕是四分之一秒……您憑什麼要她?再說,她不是我的東西,可以隨便送人,是不是?想想我去跟她說這種事!』」

  「延先生,我希望大臣沒有怪罪,要知道他為岩村電器公司做的事。」

  「等一等,不要以為我沒有心存感激。大臣幫助我們是因為這是他的責任,這幾個月來,我招待他這麼周全,而且以後還會繼續招待他。但這並不是說我會放棄已經等了十多年的東西,而去讓給他!如果我如他要求的那樣來問你,你怎麼說?難道你會說:『好啊,延先生,我為您做這件事』?」

  「好了……我該怎麼回答這種問題?」

  「簡單。只要告訴我你絕不會做這種事。」

  「但是延先生,我欠你這麼多……如果您請求我,我是不能輕易拒絕的。」

  「謔,這可新鮮!小百合,難道是你變了嗎?還是這本來就是你的一個方面,而我一直不知道?」

  「我一直認為延先生過於抬舉我了……」

  「我不會看錯人。如果你不是我想的那種女人,那這個世界也不是我想的那樣。你是說,你能夠考慮把自己獻給大臣那種人?難道你感覺不到這世上有對錯好壞之分嗎?還是你在祇園裡呆的時間太長了?」

  「天哪,延先生……我很多年沒見你這麼憤怒……」

  這句話必然是說錯了,因為延的臉一下子就氣得通紅。他用一隻手抓起玻璃杯,狠狠地砸了下去,杯子碎了,冰塊灑了一桌。延翻過手來,掌上有道血痕。

  「啊,延先生!」

  「回答我!」

  「我現在沒法想這個問題……求您,我要去拿點東西來給您止血……」

  「不管是誰要你做,你都會把自己交給大臣嗎?如果你是個會做這種事的女人,我要你馬上離開這屋子,再也不要和我說話!」

  我不明白今晚的情勢怎會急轉而下,但我非常清楚,我只能給出一個答案。我急著去找塊布頭來給他包紮,他的血已經滴到桌上了。但他逼視著我,我不敢動。

  「我絕不會做這種事。」我說。

  我以為這句話能讓他平靜下來,不料過了一段長長的、可怕的時間,他還是盯著我,最後終於歎口氣。

  「下次,不要等我弄傷了自己再說話。」

  我沖出去找女主人。她帶著幾個女僕過來,拿來一碗水,還有毛巾。延不讓她請醫生,而且說實在的,傷口也沒有我想得那麼厲害。女主人離開後,延奇怪地陷入了沉默。我試著打開話題,但他表示沒有興趣。

  「我先是沒法讓您鎮靜,」我終於說,「現在又無法讓您說話。我不知道是該讓您喝更多酒,還是正是這酒惹的麻煩。」

  「小百合,酒我們已經喝夠了。這該是你把那塊石頭拿回來的時候了。」

  「哪塊石頭?」

  「去年秋天我給你的那塊。工廠裡的水泥。去,把它帶來。」

  我聽後,渾身冰冷,因為我完全清楚他的意思。延要當我旦那的時刻終於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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