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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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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三十年代,大多數日本人都生活在黑暗的穀底,而我們在祇園仍然能夠曬到一點陽光。我相信我不必說明原因,內閣大臣和海軍軍官的情婦們,總是大筆金錢的受惠者,她們又會把這些金錢給其他人分享。可以說,祇園就像山頂上的一個池塘,各路溪水源源不竭匯流其中。有些地方的水來得更充足些,但整個池塘水面總是在上升。 由於鳥取將軍的關係,我們藝館也是水源充足的地方之一。有幾年,周圍的情況每況愈下,但即使是配給制度實行後很久,我們仍能按時得到食物、茶、日用織品、甚至化妝品和巧克力這樣的奢侈品。可是黑暗繼續籠罩日本,終於,我們賴以維生的一線光明也熄滅了。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新年的一個下午,我正在吃早飯,來了一個軍警,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開始宣佈我們藝館的一長串罪名。我都記不全了——囤積棉料、未上繳戰爭所需的金屬和橡膠物品,配給券的不正當使用,等等諸如此類的事情。我們確實犯了這些事,可祇園的每家藝館都犯了。我猜測,我們的罪名無非是比大多數藝館享有更多財產,不但沒有過早倒閉,景況還頗為良好。 幸運的是,正在此時媽媽回來了。她看到有軍警在,似乎毫不驚訝。她把他請入會客室,奉上我們來路不正的茶水。門關了,但我聽到他們談了許久。後來她跟我說,鳥取將軍今天早上被拘留了。 軍警來過後一周之內,我們藝館被抄走了很多其它家庭很久以前就沒有了的東西,比如糧食,衣服等等。日復一日的生活變得越來越淒慘,我們都開始擔心這戰事何時才是個頭。 第二年一月的一天早晨,天下著雪,我拿著配給券正在米店門口排隊,隔壁的店主突然探出頭來,喊了一句。 「出事了!」 我們面面相覷。我前面的藝伎抹了把眉毛上的雪,問他是什麼意思。 「政府已經宣佈關閉藝伎區,」他說,「明天早上你們都得到登記處去報導。」 回藝館的路上,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到豆葉現在居住的寓所裡,因為她和男爵的關係幾個月前結束了,眼下她已搬入一個小得多的地方。我以為她可能知道我該怎麼辦,但其實她和我一樣驚惶失措。 「男爵什麼都不幫我,」她說,臉色因擔憂而蒼白,「我想不到還能找其他什麼人。小百合,你要想個人出來,儘快去找他。」 我和延已經四年沒有聯繫了,我當然知道自己不能去找他。至於會長……唉,我會抓住每個機會和他說話,但我不能去求他幫忙。儘管他在門廳裡對我態度友好,卻從來不請我去他的宴會,即使藝伎很少的時候也不請。我覺得受了傷害,但我能做什麼呢?不管怎樣,即使會長想幫我,他和軍政府的爭吵最近見報了,他自己已經麻煩纏身了。 那天晚上,一力亭茶屋到處都是餞別會。有意思的是,藝伎們對這個消息的反應各異。有些人看上去好像精神被摧毀了,有些人像是一尊尊菩薩,鎮靜漂亮,但卻抹上了一層悲愁。後來女僕說,有人請我去另一個房間。我想是一群男客要我去陪酒,但她帶我來到茶屋的後室。她拉開一間小榻榻米房間的門,這屋子我從未進去過。桌子上放著一杯啤酒,邊上坐著延。 「進來吧,讓女僕關門。不過先讓她再送一杯啤酒進來。你和我得為一件事情喝點什麼。」 我照辦了,然後我跪到桌子的一頭,我們隔著一個桌角。我覺得延幾乎是在用目光撫摸我的臉,我臉紅了,正如一個人會在暖日底下紅了臉一般,我都忘了被人欣賞是多麼愜意的事。 這時女僕拉開門,把啤酒放在桌子上。當時,啤酒已是稀罕物,於是看著金黃色的液體注滿杯子也是非同一般的感受。女僕走後,延說:「我是來這裡為你的旦那乾杯的。」 我聽了這話,把啤酒放下了。「我得說,延先生,能讓我們開心的事情實在不多,但要我想出來您為我旦那乾杯的理由,恐怕得花我幾個星期呢。」 「我應該說得詳細一點。我是為你旦那的愚蠢乾杯的!四年前我告訴過你,他不值分文。你怎麼說。」 「事實是……他已經不再是我的旦那了。」 「這就是我要說的!就算他還是你旦那,他也沒法為你做什麼,是不是?我知道祇園就要關了,人人都在發慌。今天早上,有個藝伎打電話到我辦公室……但你就想不到嗎?她問我是否能在岩村電器公司為她找個工作。」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知道您是怎麼對她說的。」 「我沒法給任何人找工作,我自己都快找不到工作了。就連會長大概也很快要失業了,如果他再不聽政府的號令,就要坐牢了。他跟他們說,我們生產不了刺刀和彈夾,但現在他們居然讓我們設計製造戰鬥機!」 「延先生小聲點說吧。」 「誰在聽我們?你的將軍?」 「說到將軍,」我說,「我去見過他了。」 「他沒幫你,是不是?」 「是,他說他已經用盡了自己的影響力。」 「他的影響力不持久。他為什麼沒有為你保留一點兒影響力呢?」 「我有一年多沒有見到他了。」 「你四年多沒有見到我了。我卻為你保留了最大的影響力。為什麼之前你不來找我?」 「我總以為您一直在生我的氣。延先生,看看您的樣子!我怎麼能來找您呢?」 「你怎麼不能來找我?我能讓你不進工廠。我能送你去十全十美的避難所。相信我,那地方好極了,就像一隻鳥的鳥窩一樣。小百合,我只想給你一個人。但我不會給你,除非你 承認你四年前犯了多大的錯。你的確說對了,我生你的氣!我們可能還沒能見上一面就都死了。我可能會失去這唯一的機會。你不僅僅把我晾在一邊,你還把你最青春的歲月浪費在一個笨蛋身上,那個男人連欠國家的債都還不清,怎麼能還欠你的債。他倒像個沒事人一樣過得好好的。」 延扔出來的話就像石頭一樣。不是這些話本身,也不是這些話的含義,而是說話的方式。起初我下定決心,無論他說什麼,我都不哭。但我很快意識到,延先生就是想讓我哭。這感覺很容易,好比讓一張紙片從指縫間劃下去。每一滴淌下我臉龐的淚珠都有不同的含義。傷心事太多了!我為延哭,為我自己哭,為我們茫茫的前途而哭。我甚至還為鳥取將軍哭。然後我照延的要求,從桌旁挪開了一點,一躬到地。 「請原諒我的愚蠢。」我說。 「哦,起來吧。只要你說你不會再犯同樣的錯,我就滿意了。」 「我不會了。」 「你和那個男人共度的每一分鐘都是浪費!我早就跟你說過了,不是嗎?大概你現在學乖了,會朝自己未來的目標努力了吧。」 「延先生,我會朝自己的目標努力的。別的我什麼都不想了。」 「我很高興聽到這話。你的目標在哪裡呢?」 「在經營岩村電器公司的人那裡。」我說。當然,我心裡想的是會長。 「這就對了。」延說,「我們來乾杯吧。」 我喝酒只沾了沾唇,我思路混亂,心情低落,一點也不覺得渴。後來延告訴我有關他築好的巢。那是他的好友——和服製作家嵐野勇的住處。嵐野先生的家也就是他的作坊,坐落在加茂河淺水灣河畔,就在祇園上游五公里處。幾年前,他和他的妻子女兒就以製作漂亮的有禪和服出了名。但近來,所有的和服製作師都被徵調去縫製降落傘,因為他們畢竟擅長和絲織品打交道。延說,我會很快學會這個活,而且嵐野一家非常歡迎我去。延自己會去找有關當局做好必要的安排。他把嵐野的地址寫在一張紙上交給我。 「小百合,」他對我說,「我不知道我們何時才能再見,再見時這世界又會變成什麼模樣。我們都有可能會遇到許多可怕的事。但每當我想到,這世上還有美好存在,我就會想起你。 「延先生!您也許本該是個詩人!」 「你非常清楚我毫無詩意。」 「這些甜蜜的話可是說您要離開了?我希望我們能一起出去走一走。」 「天氣太冷了。你就送我到門口吧,我們在那裡道別。」 我陪延走到街上。若是幾年前,外面會有一輛車等他,但如今只有政府官員才能坐車,因為幾乎已經沒有汽油來開車了。我建議送他到電車車站。 「現在我不需要你陪我了,」延說,「我要去會見我們的京都批發商。我放在心上的這類事情很多。」 「延先生,我得說,我更喜歡你在樓上說的告別詞。」 「這樣的話,下次再上那兒去好了。」 我向延鞠躬道別。大多數男人大概會回頭再看一眼,但延只是在雪中緩緩行去,拐個彎轉上四條大街就消失了。我手裡緊緊攥著他給我的紙片,上面寫著嵐野先生的地址。我凝視著身邊紛紛揚揚的雪,看著延一直延伸到拐角處的腳印,突然知道是什麼在讓我煩惱。我何時才能再見到延?見到會長?或者再見到祇園呢?我還是個孩子時,曾被人從家裡帶走。我想,正是那些年痛苦不堪的回憶,讓我感覺如此孤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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