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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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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四年春天的一個晚上,我和嵐野一家住了才三四個月,就目睹了生平第一次空襲。星星如此明亮,我們都能看見轟炸機在頭頂盤旋的黑色剪影,還有發射升空的星星——我覺得是這樣——從地面飛起來,又在地面附近爆炸。我們擔心會聽到可怕的警報聲,看到京都在我們眼前燒成一片火海。如果這樣的話,無論我們是死是活,生活都在那一刻終結,因為京都和飛蛾的翅膀一般脆弱,一旦被摧毀,絕無法像大阪、東京或其它城市那樣重建起來。但是轟炸機放過了我們。許多夜晚,我們看著大阪的火光映紅了月亮;有時,我們見到灰 塵如落葉般飄浮在空氣中,甚至能見到五十公里外京都上空的灰塵。我為會長和延心憂如焚,他們的公司就在大阪,家又都住在京都。 逆境就像一陣狂風,從我們手中奪走本來無法被奪走的東西,狂風過後,我們看到是原形畢露的自己。舉個例子,嵐野先生的女兒在戰爭中失去了丈夫,於是她便全心投入到兩樁事情當中:一是照看她的小兒,二是為士兵縫製降落傘。她生活再無別的目的。她日漸消瘦,你都能知道她每一克肉到哪裡去了。戰爭結束的時候,她緊緊抓著孩子,彷佛抓著懸崖邊緣,一鬆手便會掉到下面的岩石上。 既然歷經磨難,我對自己的瞭解就像在喚醒那些幾乎已忘卻的往事。換言之,在華麗的衣裳,嫺熟的舞姿,機智的談吐之下,我的生活毫不複雜,而是如石頭落地一般的簡單。過去十年裡,我的所作所為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贏得會長的心。日復一日,我看著工作室下面加茂河淺灘的潺潺流水,有時我會丟一片花瓣下去,有時是一根稻草,知道它會被載到大阪,然後再入海。我想,有天下午會長也許坐在桌前,探出視窗看到了花瓣或稻草,說不定就會想起我來。但頃刻我的思路又顫抖起來,會長也許是會看到它,但即使看到了,他靠回座椅,由花瓣而想到了數百樁事,其中或許不會有我。他的確一直對我很好,但他就是這麼個好人。從未有過一絲跡象,表明他認出我是他當年安慰過的女孩,表明他知道我關心著他,想著他。 一天,我第一次想到,萬一會長一直都對我無動於衷呢?難道我直到生命盡頭才會覺醒到,日夜盼望的男人永遠不會來到?我吃下去的東西從未細細品嘗,路過的地方從未好好欣賞,只因我一任生命悄悄溜走,一心思念著會長。這種悲哀不堪承受。然而,如果我把思念從他身上抽回,我又擁有什麼樣的生活呢?我會像一個舞者,從小就為了一次演出而苦苦練習,但這次演出永不會到來。 投降後一年,嵐野先生又被獲准製作和服了。我除了會穿和服外,什麼也不懂,所以只好整天呆在工作室附屬間的地下室裡,伺弄那些染缸裡沸騰的染料。這是個可怕的活計,一半是因為我們只用得起「塔東」,這種燃料是焦油和煤塵的攪拌物,燒起來的惡臭無法想像。過了一段時間,嵐野先生的妻子教我怎麼收集合適的樹葉、枝條回來製作染料,可是有一種材料效果古怪,能把我的皮膚染色。我這雙嬌嫩的跳舞的手,曾經用最好的護膚霜來保養,如今卻開始像洋蔥頭的皮一樣剝落下來,還被染成了青紫色。 為了讓我的皮膚好過些,到了夏天,嵐野先生讓我去採集鴨蹠草。鴨蹠草是種花,汁能用來浸絲。它們一般生長在雨季時節的河塘邊。採集花草聽上去是件愉快的活,但我很快發現,鴨蹠草很是鬼精靈,它就像一條小巷子,募集了日本西部所有的昆蟲。只要我采下一把花,一群群的蚊蟲就會來襲擊我。收集花草這悲慘的一周過去後,我著手做一項輕鬆得多的工作,擠花汁。但如果你從來沒有聞過鴨蹠草花汁的味道……唉,到了週末,我非常慶倖又能回去燒染料了。 這些年我工作十分努力,但每晚睡覺時,總想起祇園。投降後不出數月,日本所有的藝伎區都重新開放了,但媽媽沒有找我,我是不能自己回去的。她把和服、工藝品和日本刀倒賣給美國人,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所以現在她和阿姨仍然住在京都西部的小農場裡,還開了家店,而我繼續和嵐野一家一起工作生活。 戰後三年,十一月的一個寒冷下午,延來了,他一見我就問我為何還不回去。 「說實話,決定權不在我手上。我一直等著媽媽重開藝館。」 「那麼打電話給你媽媽,說時候到了。我已經耐心等了半年。你去告訴她,你的好朋友延要你回祇園。」說罷,他一手拿了個小盒子,扔到我身邊的墊子上。 「我帶來的禮物。打開吧。」 「如果延先生送我禮物,我先得把我的禮物給他。」 我走到屋子角落裡,從我的物品箱裡找出一把摺扇,很久以前我就想把這送給延。一把扇子對他而言,似乎太輕了,但對藝伎來說,用於舞蹈的扇子就像神物一般,而且這還不是一把普通的舞扇,而是當我達到井上派舞蹈師匠級時,我的老師送給我的。我從未聽說藝伎會放棄這樣的東西,這就是我決定把它送給他的原因。 我把扇子用一塊方形棉布包好,過去遞給他。他打開來看,臉上現出愕然之色,我早知他會如此,便把原委盡力解釋了一番。 「真是謝謝你,」他說,「但我配不上它。把它送給比我更會欣賞舞蹈的人吧。」 「我不會送給其他人。它是我的一部分,我已經把它送給延先生了。」 「那麼,我非常感謝,也會好好珍惜它的。現在打開我給你的盒子吧。」 解開外面的紙包和繩子,又打開幾層報紙,裡面是塊拳頭大小的水泥。我相信我收到水泥的困惑程度和延收到扇子時不相上下。 「你手裡拿的是我們大阪工廠的一塊瓦礫。」延對我說,「我們四個工廠給毀了兩個。整個公司能否撐過未來幾年都很難講。所以你瞧,如果你把你的一部分寄託在扇子裡給了我,我想我也把我的一部分給了你。」 「如果這是延先生的一部分,我會珍惜它的。」 「我不是送給你來珍惜的,這是塊水泥!我要你幫我把它變成一塊漂亮的珠寶,讓你來保存。」 「要是延先生知道該怎麼做,請告訴我。我們都會發財了!」 「我要你在祇園辦一件事。如果順利,我們的公司就會在一兩年內重振雄風。當我問你要回這塊水泥,把它換成珠寶時,就是我終於要成為你旦那之時。」 我一聽之下,渾身和玻璃一般冰冷,但我絲毫沒有顯露出來。延卻告訴我,一個叫佐藤的人剛被任命為財務副大臣,被美國人派來審查岩村電器公司的案子―― 整個戰爭中,會長都拒絕接受政府要他做的事,最終他答應合作時,戰爭都快結束了,雖然他們製造的東西沒有一樣用於戰場,但美國人還是把岩村電器列為和三菱一樣的財閥。如果無法在此案上說服美國人,岩村電器就會被查封,設備都會被當作戰爭賠款出售。延希望我能去給佐藤陪宴,讓他傾向我們這一邊。 「你我的命運交織在一起。岩村電器一日不復蘇,我就不能當你旦那。或許公司註定是會復蘇的,就像我註定會遇見你。」 戰爭最後幾年,我已經學會不去想什麼是註定,什麼不是註定了。我常對鄰家婦女說,我不肯定自己能否會祇園,但事實上,我一直知道我能回去。無論我的命運是什麼,它在那裡等我。這些年裡,可以說,我學會讓我性格裡的水凝滯結冰。唯有用這種方法停止我思潮的自然流動,我才能忍受這等待。如今聽到延提到我的命運……哦,我感覺他粉碎了我體內的冰,再次喚醒我的夙願。 「延先生,」我說,「如果給副大臣留個好印象很要緊的話,陪宴的時候,你也許應該把會長請來。」 「你還是關心自己怎麼去吧。如果這個月底你還沒有回到祇園,我會很失望的。」 延起身離開,他得在晚上之前趕回大阪。我陪他走到門口,幫他穿上大衣和鞋子,又給他戴上呢帽。之後他久久地站著看我。我以為他會說我很美,因為他有時無緣無故地看我後,就會這麼說。 「天哪,小百合,你看上去真像個農婦!」他說。他轉身走時,臉上帶著一絲愁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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