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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收到家人噩耗整整一年之後,早春時,發生了一件事情。那是在四月份,又逢櫻桃樹開花的季節。當時我快滿十二歲了,開始看起來有了一點女人味。我的身高幾乎已經長足了。我的身體還是很瘦,摸上去有很多骨頭,就像一根只有一兩年樹齡的嫩枝,但是我的面孔已經褪去了孩子氣的柔和,現在我的下巴變尖了,顴骨的線條也分明起來,臉長開後眼睛呈現 出杏仁的形狀。過去,街上的男人很少注意我,仿佛我不過是一隻鴿子;現在當我經過時,他們開始看我了。

  那天上午,阿姨在樓上叫我,要我把初桃昨晚拿錯的頭飾帶去給她。

  於是我在校舍外面等著,等著初桃出來。她卻在我認出她前就發現了我,她和另一名藝伎一起朝我走來。你也許會納悶她為什麼也在學校裡,因為她已經是一個出色的舞者了,而且她無疑通曉作為一名藝伎所需要瞭解的一切事情。但事實上,即使是最著名的藝伎,也必須在她們的職業生涯裡不斷進修更高級的舞蹈課程,有些藝伎五六十歲了還去學校上課。我把頭飾交給她,轉身要走。

  「噢,不要走,小千代。」初桃對我說,「我想讓你看一個人,就是那邊那個正穿過大門的年輕姑娘。她名叫一木美惠。」

  我望望一木美惠,初桃似乎不打算再多介紹她的情況。「我不認識她。」我說。

  「是的,你當然不認識她。她沒什麼特別的。有一點笨,和跛子一樣笨拙。不過我想你會覺得有意思的,她快要成為一名藝伎了,而你卻永遠當不成。」

  我認為這是初桃所能對我說的最殘酷的話。一年半以來,我一直被迫從事女僕的苦役。我覺得自己的生活就像是一條漫無盡頭的長路,走在上面看不到一絲希望。我倒不是說我想成為一名藝伎,但我肯定不願意一輩子做女僕。我在學校的花園裡站了很長時間,看著與我同齡的年輕女孩互相聊著天魚貫而過。她們可能只是回去吃午飯,可在我看來,她們過著有意義的生活,而我卻只能回去擦院子裡的踏腳石。

  我走到四條街並轉向加茂河。南伊豆劇院門口掛著巨大的橫幅,宣告當天下午將上演一場名為《且慢》的歌舞伎表演,那是我們最著名的一齣戲。觀眾如潮水一般湧入劇院。男人們都穿著黑西服或和服,幾個服飾豔麗的藝伎被襯得分外顯眼,就像是渾濁的河水上漂著的秋葉。在這裡,我又一次目睹熱熱鬧鬧的生活從我的身邊走過。我趕緊離開大街,走上一條白川溪邊的小路,可即使在那裡,仍有一些男人和藝伎目標明確地在趕路。為了徹底擺脫這種想法帶給我的痛苦,我朝白川溪走去,但殘忍的是,連河水也在它的目標——先流到加茂河,再流到大阪灣,最後流進內海。似乎所有的地方都在給我同樣的暗示。我靠在河邊的一堵小石牆上哭泣。我是被遺棄在汪洋中的一座孤島,非但沒有過去,也不會有將來。不一會兒,我感覺自己到了一個荒無人跡的地方——然而,我卻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

  「怎麼了,這麼好的天氣實在不該如此悲傷。」

  一般來說,祇園大街上的男人是不會注意一個像我這樣的小女孩的,尤其是在我哭得像個傻瓜的時候。假如有個男人確實注意到了我,他肯定也不會和我說話,除非是叫我別擋著他的路,或諸如此類的事。然而,這個男人不僅耐心地同我講話,而且態度非常友善。他對我說話的方式就好像我是一個大家閨秀——或許就像他的一個好朋友的女兒。有那麼一瞬間,我想像自己置身于一個完全不同的新世界,在那個世界裡,人們公平、甚至友善地對待我——在那個世界裡,父親不會出賣他們的女兒。我周圍喧囂嘈雜的人聲似乎消失了,或者至少是我感覺不到了。當我抬起頭看著這個跟我講話的男人時,我覺得自己仿佛把痛苦都留在身後的石牆上了。

  這個在街上和我說話的男人有一張寬寬的平靜臉龐,他的容貌非常光潔詳和,讓我感覺他會一直平靜地站在那裡直到我不再悲傷。他大概四十五歲左右,灰色的頭髮從前額往後梳直。但是我無法長時間地注視他。他看上去實在是太優雅了,我只得面紅耳赤地移開目光。

  他的一邊站著兩個比他年輕的男人;另一邊站著一名藝伎。我聽見藝伎輕輕地對他說:

  「唷,她不過是一個女僕!大概她跑腿時絆到了腳趾。我肯定很快就會有人來幫她的。」

  「我希望自己也能像你那麼對別人有信心,嚴子小姐。」這個男人說。

  「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真的,會長,我認為您不該再浪費時間了。」

  在祇園跑腿時,我經常聽見有人被稱呼為「部長」,偶爾也聽到過「副社長」。但是我很少聽見「會長」這個頭銜。

  「你是想跟我說呆在這裡幫助她是浪費時間嗎?」會長說。

  「噢,不。」藝伎說,「只是沒有時間可耽擱了。我們可能已經趕不上演出的第一幕了。」

  這時,會長轉身吩咐那兩個年輕的男人帶嚴子前往劇院。會長留下沒有走。他看了我很長時間,我卻不敢回看他。最後,我說:

  「不好意思,先生,她說的沒錯。我只是一個傻姑娘……請您不要因為我誤了看戲。」

  「起來站一會兒。」他對我說。

  我不敢違抗他,儘管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不過我顯然是多慮了,因為他只是從口袋裡拿出一塊手帕,替我擦去臉上的砂礫,那是我剛才從石牆上沾下來的。站得離他這麼近,我都可以聞到他光潔的皮膚上的爽身粉味。當他拭去我臉上的砂礫和眼淚後,他用手指托起了我的下巴。

  「沒事了……一個漂亮的姑娘,沒什麼好難為情的。」他說,「可你卻害怕看我。有人對你不好……或者就是你的生活不如意。」

  「我不知道,先生。」我說,當然我的心裡其實很明白。

  「在這個世界上,我們誰也無法百分之百得到我們理應享的福。」他告訴我說,接著他眯起眼睛,仿佛在說我應該認真琢磨一下他所說的話。

  我巴不得想再看看他臉上光潔的皮膚,寬寬的眉毛,溫柔的眼睛及上面大理石般的眼瞼;但是我們的社會地位相差太懸殊了。最終,我還是抬起眼睛掃了他一眼,但我立刻就紅著臉移開了目光,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不過,讓我怎麼描述那一瞬間見到的景象呢?當時他正看著我,就像一個音樂家在演奏前看著他的樂器,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我覺得自己仿佛是他的一部分,他能看透我的內心。我真想成為他演奏的樂器啊!

  過了一會兒,他伸手從口袋裡取出一件東西。

  「你喜歡甜李子還是櫻桃?」他問。

  「先生,您是說……吃東西?」

  「我剛才路過一個小販,他在賣淋著糖漿的刨冰。我成年後才第一次嘗到刨冰,可我像小孩子一樣喜歡它的滋味。拿著這個硬幣去買一份吃吧。把我的手帕也拿著,這樣你吃完後就可以擦擦臉。」他說著,把硬幣放在手帕正中,包成一卷,然後伸出手來讓我拿。

  我接過手帕卷,朝他深鞠一躬表示感謝。我感謝他不是因為那個硬幣,甚至也不是因為他不怕麻煩停下來幫助我。我感謝他,是因為……嗯,是因為某些我至今都無法解釋清楚的東西。也許是因為他讓我明白了,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殘酷無情,我們還能找到別的東西。

  當會長的身影從我的視線裡消失後,我立即沖到街上去尋找那個賣刨冰的小販。那天並不是特別熱,我也不怎麼想吃刨冰,可吃刨冰能延長我邂逅會長的感覺。所以我買了一紙杯淋著櫻桃糖漿的刨冰,又走回去坐在石牆上吃。糖漿的滋味似乎很刺激,也很複雜,我猜這只是因為我的情緒太激動了。假如我是一名像嚴子那樣的藝伎,我想一個像會長那樣的男人可能會花時間跟我在一起。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羡慕一名藝伎。當然,我原本就是被帶到京都來做藝伎的;可是在此之前,只要有機會,我就會立刻逃跑。現在,我領悟到一件被自己忽視的事情:對我而言,重要的不是如何成為一名藝伎,而是做一名藝伎。如何成為一名藝伎……這個,不能算是生活的目標。但是,做一名藝伎……如今我意識到這是一塊通往別處的踏腳石。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會長的年紀大概不超過四十五歲。許多藝伎在二十歲時就已經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這個叫嚴子的藝伎大概不會超過二十五歲。我還是一個孩子,將近十二歲……可是再過十二年,我就二十多歲了。那麼會長呢?那個時候他應該不會比現在的田中先生老。

  會長給我的那枚硬幣面值遠遠超過一份刨冰的價錢。我手裡攥著小販找給我的錢——三個大小不同的硬幣,起初我想把它們永遠存起來,但現在我想到它們可以派上非常重要的用場。

  我奔到四條街,又一路跑到位於祇園東端的街尾,祇園神殿就在那裡。我爬上臺階,有著人字形屋頂的大門足有兩層樓那麼高,但是我沒有膽量直接走進去,只得繞著門走。走過礫石鋪地的庭院,爬上一段臺階,我穿過一道拱門來到了神殿。我把三個硬幣投進那裡的供奉箱,然後我拍了三次手並鞠躬向神祝拜。我緊閉雙眼,兩手合十,祈求神明保佑我成為一名藝伎。為了有機會再次吸引到一個像會長那樣的男人,我甘願經歷艱苦的培訓,承受一切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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