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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數月後的一天早上,我們正在收拾羅袍,我突然聞到大門口飄來一股可怕的怪味。這股氣味是從奶奶的房間裡傳出來的。阿姨發現奶奶死在地板上。她是觸電死的。

  奶奶死後的一兩個星期裡,幾乎全祇園的人都登門造訪了我們藝館,媽媽和阿姨忙著接待各個茶屋和藝館的女主人,以及許多和奶奶相熟的女僕;還有店主、假髮製作匠和髮型師;當然,也少不了一批批的藝伎。

  在這段繁忙的日子裡,我的工作是把訪客領進會客室。第二或第三個弔唁日的下午,大門打開,來客所穿的和服立刻打動了我,這套和服比其他訪客穿的都要漂亮。由於場合的關係,它是暗色的——一件帶紋飾的簡單黑袍——但它下擺處的金色與綠色的青草圖案看上去明豔華麗。這位訪客還帶著一個女僕。當她望著我們門口的神龕時,我逮著機會偷看了一眼她的臉龐。她不是一個像初桃那樣奪目的女子,可她的五官是如此完美,讓我當即覺得自己比平時更卑微了。接著,我突然認出了她是誰。

  藝伎豆葉,初桃逼我毀壞的和服就是她的。

  我領她和她的女僕去會客室,一路上都低著頭儘量藏起自己的臉。我想她不會認出我,因為我敢肯定自己去還和服時,她沒有看到我的臉。而且現在陪她來的女僕也不是當初那個滿眼淚水從我手中接過和服的年輕女子。

  二十分鐘後,豆葉和她的女僕要走了,當她的女僕打開門時,我覺得自己的苦難結束了。但是豆葉沒有走出去,而是正盯著我看。

  「你叫什麼名字,小姑娘?」

  我心裡直打鼓,告訴她我叫千代。

  豆葉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多麼不同尋常的眼睛啊!」她說,「我還以為是自己想像出來的呢。你說它們是什麼顏色,辰美?」

  她的女僕從門外走回來看了我一眼。「藍灰色,夫人。」她答道。

  「這也正是我想說的。那麼,你認為祇園裡有多少女孩子有這樣的眼睛呢?」

  我不知道豆葉是在對我說話還是對辰美,不過我們兩個人都沒有回答。她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很奇怪。然後,她致歉離開了,我大大松了一口氣。

  將近一個月後,女僕說外面有人找我。我沖下樓去,認出那人就是幾周前陪伴豆葉來我們藝館的那個女僕。

  她開口便要我第二天下午三點在白川溪上的小橋等她,但並不說是什麼事。

  我雖然不大願意,第二天還是讓南瓜找了點事派我出去了。

  我來到約會地點,等到了豆葉的女僕。她領我過了橋,沿著小河走到一扇大門邊,就是上次初桃和光琳逼我上樓還和服的那家。

  「千代來了,夫人。」她喊道。

  接著我聽見豆葉在後面的房間大聲說:「知道了,謝謝你,辰美!」

  女僕把我領到敞開的窗戶下的一張桌子旁,我在一個墊子上跪下,儘量讓自己顯得不那麼緊張。

  豆葉的公寓不是很大,但十分雅致,屋內漂亮的榻榻米墊子明顯都是新的,因為它們閃爍著一種可愛的黃綠色光澤,還散發出一股濃郁的稻草香。假如你足夠仔細地端詳過榻榻米墊子,你就會注意到墊子四周鑲的通常都不過是一條深色的棉質或亞麻質地的滾邊,但這些墊子四周的滾邊卻是絲綢做的,上面還有綠色和金色的圖案。房間裡,不遠處的壁甕內懸掛著一幅漂亮的書法卷軸,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著名的書法家松平功一送給豆葉的禮物。卷軸下方的木質壁甕基座上擺著一捧盛開的山茱萸,盛花的容器是一個形狀不規則的深黑色釉盤,盤子上有明顯的釉裂。我覺得這個淺盤看上去怪怪的,但實際上把它送給豆葉的不是別人,正是在二戰後被視為活國寶的陶藝大師吉田作治。

  最後,豆葉終於從後面的房間裡出來了,她穿著一件華麗的乳色和服,和服的下擺處有水紋圖案。她朝桌邊姍姍走來時,我轉過身在墊子上向她深深地鞠躬。她到了桌邊,在我對面跪下,喝了一口女僕給她上的茶,然後說:

  「喏……千代,是吧?你為什麼不跟我說說你今天下午是怎麼從藝館跑出來的?我敢肯定新田夫人不喜歡她的女僕大白天出去辦私事。」

  我當然料不到她會問這種問題。豆葉啜著茶,望著我,完美的鵝蛋臉上親切和藹。最後,她說:

  「你是以為我要責駡你吧。但我只是關心你有沒有因為來這裡而給自己惹麻煩。」

  聽到她這麼說,我長出了一口氣。「我沒事,夫人。」我說,「有人派我出來買歌舞伎雜誌和三味線弦。」

  「哦,那好辦,這兩樣東西我都有許多。」她說,接著便叫她的女僕去拿了一些雜誌和琴弦放在我面前的桌上。「你回藝館時,帶上它們,這樣就沒人會懷疑你去了哪裡。嗯,告訴我一件事。我去你們藝館弔唁的時候,見到了另一個與你同齡的女孩。」

  「那一定是南瓜。是臉圓圓的吧?」

  豆葉問我為什麼叫她南瓜,我作了解釋,她聽完哈哈大笑。

  「這個南瓜。」她說,「她和初桃的關係怎麼樣?」

  「嗯,夫人。」我說,「我想南瓜在初桃心裡的地位不會超過一片飄落在庭院裡的樹葉。」

  「真有詩意……一片飄落在庭院裡的樹葉。初桃也是這樣對待你的嗎?」

  我張開嘴巴想說話,可事實上我並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對豆葉知之甚少,在外人面前說初桃的壞話也不太合適。豆葉似乎感覺到了我的想法,因為她對我說:「初桃和我相識時,我才六歲,她也只有九歲。當你瞧著一隻動物在如此長的一段歲月裡盡幹壞事,那它接下來會做什麼也就不言自明瞭。」

  「她無法容忍有對手存在。」豆葉繼續說道,「這就是她那樣對待你的原因。」

  「初桃肯定不會把我視作她的對手,夫人。」我說,「我跟她比,就像小水坑和大海比。」

  「也許在祇園的茶屋裡你不是她的對手。可是在你們藝館裡情況就不同了……新田夫人從未將初桃收作自己的女兒,你不覺得奇怪嗎?新田藝館一定是祇園裡最富有的藝館,但卻沒有繼承人。收養初桃,新田夫人不但可以解決繼承人的問題,而且初桃所有的收入都將歸藝館所有,不會有一文錢流到初桃的手裡。況且初桃是一個非常成功的藝伎!你想想看,新田夫人和別人一樣愛錢,本應該早就收養初桃了。她沒那麼做,一定是有一個非常充分的理由,你不覺得嗎?」

  我過去肯定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不過聽完豆葉的話,我堅信自己知道藝館不收養初桃的確切原因。

  「收養初桃。」我說,「就像把老虎從籠子裡放出來。」

  「千真萬確。我斷定新田夫人十分清楚初桃被收養後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女兒——她會想方設法把媽媽攆出去。一兩年後,她大概就會變賣掉藝館收藏的和服,然後退休。小千代,這就是初桃如此恨你的原因。至於那個叫南瓜的女孩子,我想新田夫人是不可能收養她的,所以初桃也不會擔心她威脅自己的地位。」

  「豆葉小姐。」我說,「我肯定您還記得那件被毀掉的和服……」

  「你打算告訴我,你就是那個把墨水潑到它上面的女孩子吧。」

  「嗯……是的,夫人。儘管我敢肯定您十分清楚初桃是幕後主使,我還是希望自己有一天能親自向您道歉。」

  豆葉凝視了我好一會兒,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直到她說:

  「如果你是這樣希望的,那你可以道歉。」

  我退到離桌子遠一點的地方,深深地一鞠躬,頭都快要碰到地墊了;但不等我開口說話,豆葉就打斷了我。

  「行了,現在我們就把它忘了吧。我想知道你為什麼不再接受藝伎培訓了?你學校裡的老師告訴我說,你停課前一直學得很好。你將來應該會在祇園大獲成功的。新田夫人為什麼要終止你的培訓?」

  我跟她說了我的債務,包括那件和服以及初桃誣陷我偷的別針。我都說完後,她還是冷冷地看著我。最後,她說:

  「你還有事情沒有告訴我。考慮到你的債務,我想新田夫人只會更加期盼你成為一名成功的藝伎。你做女僕肯定是永遠也還不清債務的。」

  聽了這話,我在羞愧中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豆葉似乎能在一瞬間讀出我的心思。

  「你試過逃跑,是這樣的吧?」

  「噢,夫人……我願竭盡所能來彌補過失。」我說,「現在離我犯錯已經過去兩年多了。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希望能獲得機會。」

  「耐心等待並不適合你。我能看出來你命中有很多水。水從來都不會等待。它會隨情況改變形狀和流向,總是能找著別人想不到的秘密路徑——比如屋頂或盒子底部的小洞。毫無疑問,水在五行中最善變的。水能沖走土,能撲滅火,能腐蝕並沖走金。木與水天生互補,可就連木也不能離開水存活。然而,你還沒有在生活中利用這些力量,對吧?」

  「嗯,實際上,夫人,正是水流讓我產生了從屋頂上逃跑的念頭。」

  「我確信你是一個聰明的姑娘,千代,但我認為那不是你最聰明的時刻。命中多水的我們無法選擇自己將要去的地方。我們所能做的僅僅是聽天由命,隨波逐流。」

  「我想我就像一條遭遇大壩阻攔的河,而那道大壩就是初桃。」

  「是的,這大概是真的。」她平靜地看著我說,「不過河水有時能沖走大壩。」

  從我到達她公寓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納悶豆葉為什麼要把我招來。直到此時,我才終於恍然大悟。豆葉一定是決心要利用我來報復初桃。很明顯,她倆是競爭對手,否則兩年前初桃為什麼要毀掉豆葉的和服呢?毫無疑問,豆葉一直在等待合適的時機,現在,她似乎等到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她是想徹底剷除初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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