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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不管我們對初桃有什麼樣的看法,她是我們藝館裡的女皇,因為我們所有的人都靠她的收入生活。而藝館裡資歷最淺的學徒必須在深更半夜等她回來。

  一天夜晚,我在庭院裡的井邊喝完水往回走時,聽見外面的大門被人打開,後又被重重地關上,撞在門框上發出「呯」的一聲巨響。我急急忙忙地跪回自己原來待命的位置,很快初桃就走進了前廳,手裡拿著個亞麻紙包裝的包裹。不一會兒,另一名藝伎跟在她後面走了進來,她叫光琳,長得非常高。初桃把她的包裹放在走道上,解開細繩,把一件精美的和服攤在走廊上,這件和服的底色是各種不同的粉綠色,上面有紅色的樹葉圖案作裝飾。

  初桃說:「光琳小姐。你猜這件和服是誰的?」

  「我希望它是屬於我的!」

  「好啦,它不是你的。它的主人不是別人,正是我倆在這個世界上最恨的人――完美小姐。」

  「豆葉!噢,我的上帝啊,這是豆葉的和服。你是怎麼弄到手的?」

  「前幾天,我在一次排練中把一些東西落在劇院了。」初桃說,「當我回去尋找時,我聽見從地下室的樓梯上傳來一些像是呻吟的響聲。於是我想,『不可能!這太有趣了!』我躡手躡腳地走到下面,打開燈,躺在那兒的是豆葉的女僕和劇院的管理員。我知道為了讓我不說出去,她會為我做任何事情,所以我後來找到她說我想要豆葉的這件和服。」

  初桃從自己的房間拿來筆墨。然後她把毛筆交到我的手裡,又拉起我的手舉在那件美麗的和服上面,對我說:

  「練習一下你的書法吧,小千代。」

  這件和服屬於一位名叫豆葉的藝伎——當時我並沒有聽說過她——不過她的和服絕對是一件藝術品,從下擺到腰部之間有一根以絞成一股的漆線繡成的美麗藤蔓,它是衣料的一部分,可它看上去卻栩栩如生,仿佛是一根真藤蔓長在那兒,我感覺只要我想,就可以用手指觸摸到它,還可以把它揪下來,就像從土裡拔出一棵草似的。藤蔓上的葉子蜷曲著,似乎正在秋日裡凋零,葉子上甚至還帶著幾分淡淡的黃色。

  「我做不到,初桃小姐!」我喊道。

  「如果你不想找到你姐姐的話!」

  我在粉綠色的絲綢上猶猶豫豫地塗了幾筆,光琳對此很不滿意,所以初桃就指點我該在哪裡下筆,又該怎麼塗。之後,她把和服重新折起來包上亞麻紙,用繩子紮好。她們打開通往街道的大門時,初桃命令我跟上。我們在月光下大約走了一個街區,跨過一座木拱橋來到了祇園的另一區。初桃和光琳在一扇木門前停住了。

  「你拿著這件和服上樓去,把它交給那裡的女僕。」初桃對我說,「要是完美小姐自己來開門,你就交給她。什麼話都不要說,交過去就行了。我們會在這兒看著你。」

  說著,她把包好的和服塞到我懷裡,光琳隨即拉開了門。一級級磨光的木頭階梯通向一片黑暗。我害怕得直發抖,登上樓梯的頂端後,我在一片漆黑中跪下,喊道:「非常抱歉打擾了!」

  很快,門打開了。跪在門裡的女孩年紀也不比佐津大,身材瘦小,神情緊張得像一隻小鳥。我把包在亞麻紙裡的和服交給她。她十分驚訝,幾乎是絕望地從我手裡接過了它。

  「誰在那兒,麻美?」公寓裡面傳來一個聲音。我看見一個古色古香的燈架上掛著一隻點燃的紙燈籠,燈架旁放著一張新制的蒲團,上面鋪著挺刮的床單和雅致的絲綢床罩,還擺著一隻「高枕」——就跟初桃用的那種一樣。高枕其實根本不是一個真正的枕頭,只是一個脖子處襯著墊子的木頭托架;這是避免藝伎睡覺時弄亂她精緻髮型的唯一辦法。

  女僕沒有回答裡面那人的問題,只是儘量輕手輕腳地打開了和服外的包裝紙,當她發現上面的墨水塗鴉後,她倒抽了一口氣,用手捂住了嘴巴。淚水幾乎在頃刻間就滾滿了她的臉頰,接著一個聲音問道:

  「麻美!誰在那兒?」

  「喔,沒有人,小姐!」女僕大聲回答。她趕緊用一隻袖子擦乾眼淚,我覺得自己非常同情她。她走過去關門時,我瞥見了她的女主人。我立刻就明白了為什麼初桃叫她「完美小姐」。她的臉是完美的鵝蛋形,即使沒有上妝,皮膚也光滑細緻得猶如瓷器。

  第二天,初桃一踏進藝館,就有一個女僕跑去通知媽媽,媽媽出來攔住了正要上樓的初桃。

  「今天早上,豆葉和她的女僕來拜訪我們了。」她說。

  「哦,媽媽,我就知道您要說什麼。我真為那件和服痛心。我試圖阻止千代往它上面灑墨水,可是已經太遲了。她一定是以為那是我的和服!我不知道為什麼她一來到這裡就如此恨我……想想看,她為了要傷害我,竟然毀掉了一件那麼漂亮的和服!」

  「夠了!」媽媽說,「現在你給我聽著,初桃。你不至於真的以為有人會沒腦子到相信你的小故事吧。我不允許藝館裡存在這種行為,連你也不能出格。我非常尊重豆葉。我不想再聽到有類似的事情發生。至於那件和服,有人必須賠償它。就讓小姑娘出錢。」媽媽說著把煙斗放回了嘴裡。

  此時奶奶從會客室裡走出來,叫一個女僕去拿竹竿。

  「千代負債已經夠多了。」阿姨說,「我不懂為什麼還要讓她承擔初桃的過錯。」

  「這件事情我們已經談得夠多了。」奶奶說,「小姑娘應該挨打並賠償那件和服,就這麼決定了。竹竿在哪裡?」

  「我自己來打她好了。」阿姨說,「我不想讓你的關節又痛起來。過來,千代。」

  阿姨等女僕拿來竹竿後就把我帶到院子裡。不過阿姨卻沒有打我,她把竹竿靠在儲藏室的牆上,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平靜地對我說:

  「你對初桃做了什麼?她一心一意要毀了你。這肯定是有原因的,我想知道原因是什麼。」

  「我向你發誓,阿姨,打從我到了這裡,她就一直這樣對待我。我不知道自己怎麼得罪她了。」

  「奶奶或許會說初桃是一個笨蛋,可是相信我,初桃不是笨蛋。假如她想徹底毀掉你的事業,她是做得出來的。無論你做過什麼事情惹她生氣了,現在你必須停止那麼做。」

  「我什麼也沒做過,阿姨,我向你發誓。」

  「你一定不能相信她,即使她說想幫助你。她已經讓你背負上了如此沉重的債務,你可能永遠也還不清。」

  「我不明白……」我說,「什麼債務?」

  「初桃在那件和服上耍的小伎倆將讓你付出你這一輩子都沒想到過的一大筆錢。這就是我所指的債務。」

  「可是……我怎麼來還錢呢?」

  「當你成了一名藝伎,你就要還錢給藝館,包括你將要欠下的所有錢——你吃飯和上課的錢;假如你病了,你還會欠下醫藥費。你必須自己支付一切費用。你以為媽媽為什麼要在房間裡花時間在那些小本子上記數字?你甚至還欠著一筆藝館為了得到你而支付的費用。」

  「假如你想毀掉自己在祇園的生活,有許多辦法。」阿姨說,「你可以逃跑。你一旦那麼做,媽媽就會把你視為一項糟糕的投資,她不會投更多的錢在一個隨時可能消失的人身上。那就意味著你的課程被終止了,而你不可能不經訓練就成為一名藝伎。或者你可以讓老師不喜歡你,那麼她們就不會給予你幫助。又或者你可以像我一樣長大後變成一個醜女人。奶奶把我從我父母那裡帶走時,我並不是一個難看的女孩子,但是後來我沒有長好,在這件事情上奶奶始終怨恨我。有一次因為我做的某件事情,她狠狠地揍我,把我半邊的股骨都打斷了。那時起我就無法再做藝伎了。這就是為什麼我要自己來打你,而不讓奶奶動手。」

  她把我領到通道上,讓我背朝上躺下。我不是很在意她是否打我;在我看來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讓我的處境變得更糟糕了。每一次竹竿落下,我的身體就會上下抖動一次,我放開膽子嚎啕大哭。打完我後,阿姨就留我在那裡哭。不一會兒,我感覺走道由於某個人的腳步而有些顫動,我坐起來發現初桃站在我的前面。

  「千代,如果你能不擋著我的路,我將十分感激。」

  「你承諾過要告訴我哪裡可以找到我的姐姐,初桃。」我對她說。

  「我是這麼說過!」她彎下身子,把臉湊近我,「你的姐姐在一個名叫辰義的女郎屋裡。」她告訴我說,「就在祇園南面的宮川町區。」

  她說完後,用腳輕輕地踢了我一下,我起身走到一邊,空出路來讓她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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