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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因為毀壞豆葉的和服,被關在藝館內五十天不准出去。而且不再讓我外出辦事了。我雖然非常想去找姐姐,但也只能等五十天的監禁期結束。

  一天晚上我熬夜等初桃回家時,電話鈴響後,洋子出來把初桃的三味線交給我,讓我送到美津木茶屋去。

  洋子顯然不知道我正在關禁閉,這倒也不奇怪,她一直呆在女僕房接電話。我從她手裡接過三味線,在門口穿上鞋子,內心因為緊張而隱隱作痛,生怕有人會來阻止我出門。南瓜和女僕們,以及三個老女人都睡著了,洋子幾分鐘後就要走了。看來尋找我姐姐的機會終於來了。

  我到達美津木茶屋時,幾乎不敢邁步走進去。門廊裡掛的小簾子後面是柔和的橙色牆壁,上面還有黑色的木頭裝飾。在一條磨光的石頭小徑的盡頭立著一隻巨大的花瓶,裡面插著一把彎彎曲曲的楓樹枝條,枝條上掛滿了燦爛的紅色霜葉。花瓶附近,寬敞的大門朝一邊開著,裡面的地面上鋪著略經打磨過的花崗石。我被震住了,因為到此為止我所看見的還不是茶屋的入口,而只是通往入口的小徑。美津木茶屋極其雅致,沒想到我第一次去茶屋便有幸去了全日本最高級的茶屋之一。茶屋其實不是喝茶的地方,而是男人們找藝伎尋歡的場所。

  那裡的女僕看到我,沒說一個字,只是把我抱著的三味線盒拿了過去。

  「小姐。」我說,「我能不能問一下?……你能告訴我宮川町區在哪裡嗎?」

  「你為什麼想去那裡?」

  「我必須去拿一些東西。」

  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接著還是告訴說沿著河邊一直走,走過南伊豆劇院後就到宮川町了。

  我穿過祇園的富永町區,走過幾個街區後,我發現自己到了一個沒有路燈、也幾乎沒有人的區域。當時我不知道,街上空無一人主要是由於經濟大蕭條,在其他時期,宮川町可能比祇園還要熱鬧。這裡建築物的木質外觀跟祇園差不多,但是這個地方沒有樹,沒有可愛的白川溪,也沒有漂亮的門徑。唯一的光亮來自敞開的門廊裡的電燈泡,燈下幾個老女人坐在凳子上,她們身邊的街道上常站著兩三個我看著像藝伎的女子。她們身上穿的和服,頭上戴的發飾都與藝伎類似,但她們的寬腰帶是在前面打結,而不是在後面。我之前從未見過這樣的腰帶系法,也不明白它的含義,但這其實是妓女的標誌。要是一個女人整晚都要不時解開又系上腰帶,那麼再一次次在背後系結就太麻煩了。

  我在一條死胡同裡找到了辰義女郎屋。在「辰義」的入口處,一個老女人坐在凳子上在跟巷子對面一個女人聊天。

  我非常客氣地問她這裡有沒有一個叫佐津的女孩子。老女人盤問了我幾句後,說:「她有一個客人在。等他完事了,有人會叫她下來。」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可是我越來越擔心藝館裡會有人發現我不見了。終於一個用牙籤剔著牙的男人走了出來。老女人站起來鞠躬並感謝他的光臨。接著,我聽見了自來京都以後最令人高興的聲音。

  「您找我嗎,夫人?」

  那是佐津的聲音。

  我從地上彈起來,沖到她站著的門廊裡。她的皮膚很蒼白,嘴唇上塗著鮮亮的口紅,就跟媽媽用的那種一樣。她的腰帶也是在身體前面打結。我看見她後大大松了一口氣,興奮不已,忍不住沖到她的懷裡,佐津也哭了出來,接著她用手捂住了嘴。

  我跟著佐津進了「辰義」,站在一個很小的榻榻米房內。黑暗中,我們抱在了一起。我發現自己腦子裡唯一的想法就是她怎麼變得這麼消瘦。她撫摸我頭髮的方式讓我想起了母親,這引得我淚水漣漣。

  「安靜點,小千代。」她對我耳語道,「要是女主人發現你在這裡,我就會挨一頓打。為什麼你過了這麼久才來?」

  「哦,佐津。我非常抱歉!我知道你來過我的藝館……」

  「幾個月之前。」

  「在那裡跟你說話的女人是一個怪物。她拖了很久才把你的留言告訴我。」

  「我必須逃走,千代。我再也不能在這個地方呆下去了。」

  「我跟你一起走!」

  「我在樓上的榻榻米墊子下麵藏了一份火車時刻表。只要有機會,我就偷一點錢。我再也不能等了!這是一個可怕的地方。決不能留在這樣的地方,千代!你現在最好走了。女主人隨時都可能來這兒。」

  最後我們說好下週二淩晨一點在河對面碰頭。

  「可是,佐津……要是我脫不開身怎麼辦?或者我們沒碰上怎麼辦?」

  「一定要到那裡,千代!我只會有一個機會。趁女主人還沒回來,你現在必須走了。要是她在這裡抓到你,我可能就再也沒辦法逃走了。」

  我有太多的事情想跟她說,可她把我帶到走道上,然後奮力關上我們身後的門。我本想目送她上樓,但刹那間,大門口的老女人便拽著我的胳臂,把我拉到黑暗的街上去了。

  我從宮川町跑回來,發現藝館同我離開時一樣平靜,才松了一口氣。可正在這時,我看見女僕的房門開了一條縫,裡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我以為是老鼠。我剛湊到門口,就看到一堆布料中抬起一個頭來,初桃正直勾勾地盯著我看。

  「門外是什麼?」我聽見她男朋友的聲音。「有人在那裡嗎?」

  「沒事。」初桃小聲答道。

  我毫不懷疑初桃看見我了。但她顯然不想讓她的男朋友知道。我趕緊回到門廳裡跪下,整個人抖得厲害,仿佛剛才差點被一輛車子壓到似的。女僕房裡的噪音又持續了一會兒,然後才停止。最後當初桃和她的男朋友步出房間來到走廊裡時,她的男朋友直盯著我看。

  「那個前廳裡的女孩子。」他說,「我進來的時候,她不在那裡。」

  「哦,別去管她。」

  「那麼確實有人在那裡偷看我們嘍。為什麼你要對我說謊?」

  「康一君。」她說,「您今晚的情緒真是糟糕!」

  「你看見她一點兒也不驚訝。你知道她整晚都在那兒。」

  初桃的男朋友大步走到前面的門廳,走到大門口前他停下來怒氣衝衝地瞪了我一眼。初桃急急地越過我跑去幫他穿鞋子。我聽見她用一種幾近哀求的聲音懇求他,我之前從未聽她這樣對別人說過話。

  「請不要生我的氣,康一君。我不知道您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告訴我您還會再來。」

  「總有一天我將不會再來。」他說。

  過了一會兒,初桃回到前廳,站在那裡茫然地望著走廊。最後,她轉向我,擦擦潮濕的眼睛。

  「好吧,小千代。」她說,「你去見了你那個醜姐姐,是嗎?」

  「請原諒,初桃小姐。」我說。

  「之後你又回到這裡偷看我!」

  「請饒恕我。」我說,「我不知道您在那裡!」

  她注視了我一會兒,然後上樓回她自己的房間去了。當她再度下樓來時,手裡攥著某些東西。

  「你想和你姐姐一起逃跑,是不是?」她說,「我認為那是一個好主意。你越快離開藝館,對我越有好處。」

  「瞧。」她說著攤開手掌。原來她手裡握著若干張疊起來的鈔票——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錢。「我從房間裡拿了這些來給你。你不需要感謝我。就拿著吧。你離開京都就算是報答我了,那樣我就再也不用看見你了。」

  她將手伸進我的袍子裡,把鈔票塞到腰帶下面,我站在那兒沒有動。我感覺到她光滑的指甲劃過我的皮膚。她把我轉過去,替我重新綁緊腰帶,這樣錢就不會滑出來了,然後她做了一件最奇怪的事情。她又把我轉過去面朝她,開始用手撫摸我腦袋的一邊,她看我的眼神幾乎就像一個母親。我還沒弄明白她在做什麼,她又將手指插進我的頭髮裡,碰到了我的頭皮;突然她憤怒地咬緊了牙關,抓住我的一把頭髮,把它往一邊猛拉,我痛得跪倒在地,大哭起來。我無法理解所發生的一切;可初桃很快又把我拉了起來,開始亂揪著我的頭髮把我拖上樓。她憤怒地沖我大喊,我拼命高聲尖叫。

  媽媽很快打開了門,看上去非常生氣。

  「你們兩個是怎麼回事!」她說。

  「我的珠寶!」初桃說,「這個蠢丫頭!」說到這裡,她就開始打我。我只能在地板上縮成一團哭叫著求她停手,最後媽媽還是想辦法制止了她。這時,阿姨也趕到了樓梯口。

  「哦,媽媽。」初桃說,「今天晚上我在回藝館的路上,我想我是看見了小千代在巷子的盡頭和一個男人說話。我沒當回事,因為我還以為不可能是她。她根本是不准離開藝館的。可當我上樓走進我的房間時,我發現我的首飾盒裡面亂七八糟,我又沖下樓,恰好看見千代把什麼東西交給那個男人。她想逃跑,但被我抓住了。」

  媽媽一言不發盯著我看,沉默了很長時間。

  「那個男人逃走了。」初桃繼續說,「但我認為千代可能把我的一些首飾賣了籌錢。她正打算從藝館逃走,媽媽,這是我的看法……可我們一直對她是那麼好!」

  「行了,初桃。」媽媽說,「這就足夠了。你和阿姨去你的房間查清楚少了什麼。」

  一旦只剩下我和媽媽兩個人,我就跪在地板上抬頭看著她,小聲說道:「媽媽,那不是真的……初桃剛才和她的男朋友在女僕房裡。她因為什麼事情生氣了,於是將火發在我的身上。我沒有從她那裡拿過任何東西!」

  媽媽沒有說話。很快初桃就從房間裡出來說她少了一隻裝飾腰帶正面用的別針。

  「我的翡翠別針,媽媽!」她反復說這句話,還邊說邊哭,就像一個好演員。「她把我的翡翠別針賣給那個可怕的男人了!那是我的翡翠別針!她以為她是誰啊,竟然從我那裡偷了這樣一件東西!」

  「搜這個姑娘的身。」媽媽說。

  我無法解釋自己腰帶下面的現金的來源。當她把錢抽出來時,媽媽從她手裡接過錢點了一下數目。

  「你這個蠢貨,一隻翡翠別針才賣了這點錢。」她對我說,「何況你將要還的錢比這還要多得多。」

  她把錢塞進她的睡袍,然後對初桃說:

  「今晚你把一個男朋友帶到藝館了。」

  這話讓初桃驚得往後退了一步,但她還是毫不猶豫地否認。

  媽媽對阿姨說:「握住她的胳膊。」

  阿姨握住初桃的胳膊並從後面抱住她,媽媽則掀開了初桃大腿處的和服。我以為初桃會反抗,可她沒有那麼做。她只是冷冷地看著我,媽媽翻開她的裹布,將她的雙膝分開,然後把手伸進了她的兩腿之間,當媽媽把手拿出來時,她的指尖是濕的。她把手指相互搓了一會兒,接著又用鼻子聞聞它們。這之後,她把手縮回來,給了初桃一記耳光,在初桃的面孔上留下了一道濕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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