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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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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我母親的病似乎在我出去的那一天裡變得更重了。那晚,我躺在床墊上胡思亂想。我想到,沒有了母親,我們該怎麼繼續生活下去?即使我們能活下來,田中先生也收養了我們,我們自己的家會不會就不存在了?最後,我認定田中先生將不僅僅收養我和姐姐,還會收養我的父親。畢竟,他總不能指望我父親一個人生活吧。 一個烈日炎炎的上午,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杉井先生追上了我,喘著氣說,田中先生要我和姐姐立刻去村裡。 我到家後發現父親坐在桌子邊,正用一根手指的指甲摳挖一條木頭縫裡的污垢。佐津則在往爐子裡添木炭條。他們兩個人看上去似乎都在等待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 「爸爸,田中先生要佐津姐姐和我到山下的村子裡去。」我說。 佐津脫下圍裙掛在一個釘子上,就走出門去了。父親什麼都沒說,只是眨了幾下眼睛,凝望著佐津剛才停留的地方。然後,他將目光重重地移到地板上,點了點頭。我聽見後屋傳來母親在睡夢中發出的喊叫。 在日本近海水產公司外面,田中先生領我們上了他那輛馬拉的貨車,我認為他大概是想把我們送到他的家裡,以便他對我們宣佈收養一事時,他的妻子和女兒可以在場。一路上,佐津和我都沒有說一個字,直到我們登上了山頂俯視下面的千鶴鎮時,佐津突然說:「一列火車。」 我望出去,看見遠處確有一列火車正朝鎮上駛去。火車冒出的煙順風飄去,那些煙讓我聯想到了蛇蛻下的皮。接著,我突然意識到我們根本不是在朝田中先生家的方向行進。 幾分鐘後,馬車在鎮外鐵軌旁停住了。老婦人正站在那裡,她的身旁還站著個身穿僵硬和服、瘦得離譜的男人。田中先生把我們介紹給這個名叫別宮的男人。別宮先生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湊近盯著我看,他似乎還對佐津充滿了疑惑。 我當然沒有料到會這樣。我問我們要去什麼地方,但似乎沒人聽到我說話,所以我只好自己給自己找一個答案。我斷定老婦人在田中先生面前說了我們壞話,讓田中先生不高興了,於是那個瘦得出奇的男人——別宮先生計畫帶我們去另外的地方進行一次更為全面的算命。之後,我們將被交還給田中先生。 火車很快就在我們的面前停了下來。別宮先生把我們領上了火車。不久,一個老農婦走過來問我們去什麼地方。 「京都。」別宮先生回答。 聽了這話,我立刻擔心得要死,千鶴鎮對我們而言已經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了。至於京都,這個地方在我聽來就像是外國。 駛近京都車站時,已經是傍晚時分,我瞥見許許多多的屋頂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山腳下,這令我大為震驚。我從來沒有想到一個城市可以如此巨大。甚至直到今天,從火車上看到的街道和建築物還經常會讓我想起初次離家時,自己在那不同尋常的一天所感受到的極度的空虛與恐懼。下車後,別宮先生再次牽著我們的手肘前行,好像我們是一對他從井邊帶回的水桶。他大概認為要是一放鬆我,我就會跑掉;其實我並不會那麼做。無論他帶我們去哪裡,我都寧願跟著他,這總比一個人被拋在一大片猶如海底那麼陌生的街道和建築物中好。 我們爬上一輛人力車,別宮先生說:「富永町,祇園。」我鼓足勇氣問別宮先生這是要去哪裡。他說:「去你們的新家。」聽到這話,我的雙眼充滿了淚水。我聽見佐津在別宮先生的另一側哭泣,正當我自己也要哭出來時,別宮先生突然打了佐津,她則重重地喘了一口氣。我咬緊自己的嘴唇,克制自己不要再哭。 不久,我們轉到一條有整個養老町那麼寬的大街上。街上川流不息的人、自行車、小汽車和卡車讓我幾乎看不見街的另一邊。之前我還從未見過小汽車,我被驚呆了,卡車離我那麼近地隆隆駛過,我都能聞到它們輪胎橡膠的焦味。我還聽到一聲可怕的尖叫,原來是街心的一輛有軌電車發出的。 最終,人力車轉進一條兩旁都是木屋的小巷。我看見穿著和服的女人們在小街上匆匆忙忙地跑來跑去。我們在一道門廊前停了下來,別宮先生叫我下車。當佐津也想下車時,別宮先生轉身把她推了回去。「呆在那兒。」他對她說,「你要去別的地方。」 我看著佐津,佐津看著我。這或許是我們第一次能完全理解彼此的感受。我的眼睛裡都是淚水,幾乎看不見東西。我感到自己被別宮先生往後拽,正當我掙扎著快要摔倒在街上時,佐津突然看到了我身後門廊裡的什麼東西,她驚訝地張大了嘴。 臺階上,站著一個優雅美麗的女人,她正把腳滑進她那雙上過漆的草履內,身上穿的和服比我所能想像的任何東西都要漂亮。這件和服是水藍色的,上面還有模仿溪水波紋的象牙色曲線。閃光的銀色鱒魚在水流裡翻筋斗,水面上凡是嫩綠色的樹葉能碰到的地方都有金色的漣漪。我毫不懷疑這件袍子是真絲織成的,繡著淺綠色和黃色圖案的腰帶也是絲的。她的服飾並非她身上唯一的特別之處;她的臉龐上塗了一層濃重的白色,就像一堵被太陽照耀的雲牆。她的頭髮梳成時髦的髮髻,閃爍著黑色漆器般的光芒,髮髻上點綴著由琥珀雕刻成的飾品和一根簪子,簪子上垂下來的纖細銀鏈隨著她的移動而閃閃發光。 這就是我第一眼看到的初桃。那時,她是祇園地區最有名的藝伎之一。我太驚豔於她的外貌了,以至於忘記了自己的禮節,就那樣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臉看。 突然,一個老女人出現在初桃身後的門廊裡,她高個子,身上有許多疙瘩,像根竹竿。她拿出一塊打火石和一塊長方形石頭,站在初桃的身後,用打火石敲擊長方形的石頭,弄出一小團火星跳在初桃的背上。原來,一個藝伎從來不在晚上出門,除非有人在她的背後弄出 象徵好運的火花。 在這之後,初桃才走出門,她走路的步幅是如此之小,以至於她看起來像是在滑行,只有她和服的底部會有一點顫動。別宮先生把我交給那老女人,他自己爬回人力車上和我姐姐坐在一起,車夫便抬起車把。我跌坐在門口痛哭。 老女人把我扶起來,「行啦,小姑娘。沒有必要如此擔心。沒有人要把你燒熟了。」她說話的口音雖然和我村裡人說話大不一樣,但聽上去特別和氣,於是我決定照她說的做。她讓我叫她阿姨。然後,她低下頭來看我,「天哪!那麼驚人的眼睛啊!你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媽媽一定會很興奮。」 我想阿姨的媽媽一定很老了,因為阿姨緊緊紮在腦後的頭髮大都已經灰白,只剩下幾綹黑髮。 阿姨領著我穿過門廊,我發現自己走在一條狹窄的走廊上,兩邊各有一棟建築物,走廊通向一個後院。兩棟建築物中有一棟是一座小小的宅子,就像我在養老町的家——兩間房,地板就是泥地;這原來是女僕住的區域。另一棟建築物則是一幢雅致的小房子,蓋在石頭的基座上。這就是京都最典型的寓所。整個寓所的占地面積比田中先生在鄉下的房子還要小,只能容納八、九個人。 阿姨去了廚房,正在用嘶啞的嗓音跟某人說話。終於那個人出來了,原來是一個年紀跟我差不多的小姑娘,她身體很瘦,臉龐卻是肉鼓鼓的,幾乎呈滾圓形,看來就像是一隻南瓜立在一根棍子上。她竭盡全力提著桶水,舌頭吐在嘴巴外面,就像是南瓜頂部長出的瓜藤。後來我很快便知道,吐舌頭是她的一個習慣。於是我給她起了個綽號叫「南瓜」,接著每個人都這麼叫她——甚至多年之後,當她成了祇園裡的藝伎,她的許多顧客也叫她「南瓜」。 「南瓜」走近我放下水桶,打量了我一陣,問:「你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我肯定她不知道養老町那個地方,於是只好說,我剛到。 「我還以為我再也不會見到跟我一樣大的女孩子了。」她對我說,「不過,你的眼睛是怎麼回事?」 就在這個時候,阿姨從廚房出來了,她把我領到院子裡,給我洗澡。之後,又給我一件袍子,那比我以前穿過的任何衣服都要考究。 「這裡是一家藝館。」她說,「就是藝伎居住的地方。如果你努力幹,你自己長大後也會成為一名藝伎。因為媽媽和奶奶馬上就要下樓來看你了。你的任務就是盡可能深地鞠躬,並且不要用眼睛去直視她們。年老的那個,我們叫她奶奶。不過你需要討好的是媽媽。」 很快我聽見一陣嘎吱聲從前面的門廳傳來,兩個女人飄然而至。我不敢看她們,可我在眼角的餘光裡瞥見的身影讓我聯想起兩捆華麗的絲綢漂浮在溪水上。她們咕噥了幾句後,阿姨輕輕推了我一下,我估計這是讓我鞠躬的信號。我屈膝跪下,儘量向下鞠躬,我離地近得都可以聞到從地基底下冒出來的黴味。媽媽說,「起來,走近點。」 她一邊抽起煙管,一邊仔細瞧我。我不敢直視媽媽,但我覺得她臉上冉冉升起的煙仿佛是從地面縫隙裡冒出的蒸汽。她的和服是黃色的,上面繡著的柳條還帶著可愛的綠色和橘色的樹葉;和服的面料是絲質薄紗,精緻得猶如一張蜘蛛網。她腰帶的每一寸都讓我驚豔。腰帶也是可愛的薄紗質地,但顏色比較濃重,赤褐色和棕色的底子上織滿了金線。我越看她的服飾,越不覺得自己是站在一條泥土走廊上,也越不去想我的姐姐怎麼樣了——我的媽媽和爸爸怎麼樣了——我又會變成什麼樣。這個女人穿的和服的每一處細節都足夠讓我渾然忘我,然後我卻被粗暴地震醒了:因為在她美麗的和服領子上面竟然是一張極其醜陋的臉。意外的是,媽媽實際上是阿姨的妹妹。但她們也不是親姐妹,只是奶奶同時收養了她們兩個人。 她突然之間用她那刺耳的嗓音對我說:「你在看什麼!」 「非常對不起,夫人。我在看您的和服。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的東西呢。」 她笑了起來,儘管那聽上去像咳嗽。 女僕上茶的時候,我趁機偷看了奶奶一眼。奶奶又老又乾癟,但她看上去就像是花了一輩子時間使自己集萬千討厭於一身。她的灰頭髮讓我想起一團纏結在一起的絲線,我可以透過它們看到她的頭皮。連她的頭皮都讓人看得很不舒服,因為年紀大了,頭皮上有一塊塊呈紅色或棕色的地方。她問我有多大了。 「她是猴年生的。」阿姨代我回答。 「九歲。」媽媽說,「你覺得她怎麼樣,阿姨?」 阿姨把我的頭往後推,好看清我的臉。「她命中有許多水。」 「漂亮的眼睛。」媽媽說,「你看到它們了嗎,奶奶?」 「我覺得她看上去像個傻瓜。」奶奶說,「不管怎麼樣,我們不需要再有一隻猴子了。」 「哦,我肯定您是對的。」阿姨說,「可我覺得她看上起來像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姑娘,挺能隨機應變;您能從她耳朵的形狀上看出來。」 「命裡有那麼多水。」媽媽說,「她大概能在一場火燒起來之前就聞到火的氣味。那不好嗎,奶奶?您以後就不必再擔心我們的貯藏室著火燒掉我們所有的和服了。」 我後來才知道,奶奶怕火比啤酒怕一個乾渴的老男人還厲害。 「無論如何,她還是挺漂亮的,你不覺得嗎?」媽媽又加了一句。 「祇園裡漂亮的姑娘太多了。」奶奶說,「我們需要的是一個聰明的女孩,不是一個漂亮的女孩。那個初桃和她們來時一樣漂亮,但她卻個笨蛋!」說罷奶奶就回去了。 「好吧,小姑娘。」媽媽告訴我說,「你現在是在京都了。你得學會舉止得體,否則就要挨打。在這兒是由奶奶來打的,所以你會很慘。我給你的忠告就是:賣力幹活,千萬不要不經允許離開藝館。照吩咐做事;不要搞出太多的麻煩;從現在起再過兩三個月,你可能開始學習作為一名藝伎的技藝。」我想到,姐姐這會兒是否也在這個可怕城市的某個地方,在另一座房子裡站在另外一個殘酷的女人面前。突然之間,我的腦海裡又閃現出我那可憐的病母的形象,我仿佛看見她正用一個手肘把自己從墊子上撐起來,四處張望看我們去哪裡了。淚眼婆娑中,「媽媽」的黃色和服也變得越來越柔和了,並逐漸幻化成一團閃光的東西。然後,她噴出一口煙,一切又消逝得乾乾淨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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