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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那個陌生地方,最初幾天,我都在沒日沒夜地想著佐津。我沒了父親,沒了母親,甚至連我過去一直穿的衣服也沒有了。然而,過了一兩個星期,我竟然熬過來了。我記得有一次我在廚房裡把碗擦乾,突然之間我覺得極度茫然,不得不停下正在做的事情,我盯著自己的雙手看了好長時間。因為我實在無法理解這樣一個事實:這個正在把碗擦乾的人就是我。

  媽媽告訴過我,如果我表現良好,幾個月內就可以開始受訓。這意味著去位於祇園的一所學校上音樂、舞蹈和茶道等課程。所有要當藝伎的女孩子都在這所學校上課。我相信在學校裡會找到佐津,所以我就決定要像一隻被繩子牽著的母牛那樣順從,希望媽媽能馬上把我送去學校。

  我要幹的大多數雜務都很簡單的,不過收拾床墊,打掃房間,清掃泥土走廊等等。有時,我也會被打發去買東西。我很害怕初桃,所以總是儘量在她離開藝館去上舞蹈課的那段時間裡打掃她的房間。不幸的是,那天早晨奶奶讓我做了很多事,等我忙完已經快到中午了。初桃的房間是藝館裡最大,雖然只有她一個人住的,但屋裡卻亂得好像有四個人住一樣。我正在整理,初桃卻回來了。

  「哦,是你啊。」她說,「我以為自己聽見的是一隻小老鼠呢。我知道是你一直在整理我的房間!你是那個一直重新擺放我所有的化妝品罐子的人嗎?你為什麼非要那樣做?」

  「我很抱歉,小姐。」我說,「我移動它們只是想擦下面的灰塵。」

  「但是如果你碰了它們。」她說,「它們就會沾上你的味道。然後男人們就會對我說,『初桃小姐,為什麼你臭得像一個從漁村裡來的無知女孩?』 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你這種從漁村來的女孩子聞起來都那麼臭。前幾天你那個醜姐姐來這裡找過你,她身上的臭氣幾乎和你一樣重。」

  我猛地抬起頭來。

  「你看上去是那麼驚訝!」她對我說,「難道我沒有提過她來這裡了嗎?她想讓我給你帶個口信,告訴你她住在什麼地方。她大概是想讓你去找她,然後你們兩個人可以一起逃跑。」

  「初桃小姐——」

  「你給我出去。」

  「初桃小姐,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說,「如果你能好心把我想知道的告訴我,我保證再也不來煩你。」

  初桃聽了這番話,看上去很高興,她朝我走來。我以為她會走過來在我耳邊低語,可她站在我面前微笑了一下後,竟拔出一隻手來給了我一記耳光。

  我來到藝館大約一個月後,媽媽通知我說該是開始上學的時候了。第二天早晨,我先要跟著南瓜去學校拜見老師們。之後,初桃會帶我去一個叫「登記處」的地方,接著在下午的晚些時候,我將觀摩初桃化妝和穿和服的過程。這是藝館裡的傳統,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在開始受訓的那天都要以這種方式觀察一名最資深的藝伎。

  當南瓜聽到她將在第二天早晨領我去學校時,她變得非常緊張。

  「你必須準備好一醒來就出發。」她告訴我,「要是我們遲到了,我們還是讓自己淹死在陰溝裡算了……」

  我已經看到過南瓜每天早晨連滾帶爬地離開藝館,因為時間太早,她的眼睛都還是腫腫的,而且她出門時經常是一副快要哭的樣子。她上課成績不佳,回來老是一副沮喪的樣子。

  南瓜和我是同齡人,在藝館裡地位也差不多,我相信如果可能,我們一定會經常在一起聊天。但繁重的家務讓我們都太忙碌了,我們幾乎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我有一次問她:

  「南瓜,你是京都人嗎?你的口音聽起來像是京都人。」

  「我出生在紮幌。五歲時,媽媽就死了,爸爸把我送來這邊跟一個叔叔一起住。去年我叔叔失業了,我就來了這裡。」

  「你為什麼不跑回紮幌去呢?」

  「我爸爸去年也死了。我沒有地方可以去。」

  「等我找到我的姐姐。」我說,「你可以跟著我們。我們一起逃走。」

  南瓜停下了腳步:「我的叔叔是一個很好的人。他把我送走前,說的最後一件事情就是,『有些女孩子是聰明的,另一些是笨的。你是一個善良的姑娘,但你屬於笨的那一群。你不能靠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生活。我將把你送去一個地方,在那裡會有人告訴你做什麼。按他們說的做,你就會一直得到照顧。』所以如果你想跑出去靠自己生活,小千代,你就去吧。但是我,我已經找到了度過我一生的地方。我會拼命幹活,這樣他們就不會把我送走了。但是我寧願跳崖自盡也不願毀掉成為一個像初桃那樣的藝伎的機會。」

  學校的花園在我看來實在是太壯麗了。四季長青的灌木和枝椏曲折的松樹圍繞著一個養滿鯉魚的池塘。池塘最狹窄的部分躺著一塊石板,上面站著兩個穿和服的老女人,撐著塗過漆的傘遮擋清晨的陽光。出了大廳,我們走進了一間傳統日本風格的寬敞教室。教室的一面牆上掛著一塊很大的木板,上面的小木樁上又掛著許多小木排;每一塊小木牌上都用粗粗的黑體字寫著一個名字。南瓜走到木板旁,從地墊上的一個淺盒子裡拿出一塊寫著她自己名字的木牌,並將它掛在空著的第一個鉤子上。原來牆上的木板就相當於一本簽到簿。這之後,我們又去了其他幾個教室用完全相同的方式簽到。那天早上,南瓜要上四門課——三味線,舞蹈,茶道和一種我們稱之為「長詠調」的唱歌方式。

  中午我們回藝館喝了一碗湯後,又儘快跑回學校,這樣南瓜才能有時間跪在教室後面裝配她的三味線。有些人將這種樂器稱為「日本吉他」,但實際上它要比吉他小許多,在它細細的木質琴把尾端有三根大大的調音樁。三味線的琴身不過是一隻小小的木頭盒子,頂部包著貓皮,像一面鼓。整件樂器能拆開來放進一個盒子或袋子裡供人攜帶。教室裡很快就擠滿了女孩子和她們的三味線,大家就像盒子裡的巧克力那樣排列得整整齊齊。我始終盯著教室的門,希望佐津會走進來,可是她沒有出現。

  過了一會兒,老師進來了,是一個非常瘦小的老女人,有一副刺耳的尖嗓子。她名叫水木,不過「水木」這個姓的發音非常接近「老鼠」一詞;所以背著她,我們都叫她老鼠老師。

  老鼠老師面朝大家跪在一個墊子上,表情一點兒也不友善。當學生們一起朝她鞠躬並致早安時,她只是怒視著她們,一個字也沒說。最後,她望著牆上的木板,喊了第一個學生的名字。

  這第一個學生似乎自視甚高。她滑步走到教室前面,朝老師鞠躬後便開始彈奏。只彈了一兩分鐘,老師就對那女孩喊停,對她的演奏說了許多難聽的話;接著她啪地一聲合上扇子,朝那個女孩揮了一揮,讓她退下,又喊了下一個學生的名字。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一個多小時,直到最後喊到了南瓜。我能看出南瓜非常緊張,事實上,她一開始彈奏,似乎就處處不對頭。老鼠老師先是對她喊停,把三味線拿過去親自替她調弦。接著南瓜又試了一遍,可所有的學生都開始面面相覷,因為誰也不知道她在彈哪一首曲子。老鼠老師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命令她們所有的人都筆直向前看;然後她用摺扇打出節奏讓南瓜跟著彈。這也無濟於事,所以最後老鼠老師開始轉而糾正南瓜拿撥子的方式。在我看來,她幾乎扭傷了南瓜的每一根手指,竭力想教會她以正確的手法拿撥子。最後,她連這點都放棄,厭惡地讓撥子掉到了墊子上。南瓜拾起撥子,眼淚汪汪地回到了她的座位上。

  「請允許我向您介紹千代,老師。」南瓜說,「懇請您撥冗指導她。」

  老鼠老師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只是上下打量我,然後她說:「你是一個聰明的女孩子。我只要看看你就知道了。也許你能幫你南瓜學好她的功課。」

  在教室之間的走道上,我睜大眼睛尋找佐津,可是我沒能找到她。我開始擔心自己也許再也見不到她了,我沮喪的心情被一位老師看出來了。

  「你,那邊的人!你有什麼心事?」

  「喔,沒事,夫人。我只是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嘴唇。」我說。為了自圓其說,我使勁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血都咬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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