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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說實在話,和海明美欣他們共住的一段,老太太既孤寂、落寞,又有著沉重的壓力,她也從中看出了海明的性子裡依然保留著不少年輕氣盛的成分。他堅持接自己一起住,固然是想盡盡孝心,可另一方面也是不願在哥姐面前服輸,只是認為哥姐能做到的,他也一樣能做到,甚至會做得更好,讓他們一個個心悅誠服地挑大拇哥。他哪裡會想到,照顧這樣一個身有殘疾的老人,要考慮多少細節,投入多少時間和精力,他的經驗、閱歷還有條件,是否允許他慷慨獨挑照顧母親的大任?

  這一點,遠比海明成熟的美欣也早看出來和考慮到了。老太太在這段生活中看著她在他們倆的小摩擦中一點一滴慢慢打磨著海明,對這個兒媳婦還是比較放心。她相信有美欣的帶領和調教,海明從成長到成熟發生質變,只是個時間問題。可她也看到兒子兩口子都因為自己的存在而每天精疲力盡,美欣再成熟再寬容,也可能會有耐心與精力透支的一天。從前,老伴兒還在的時候,謝言那麼好的兒媳婦,都因為不堪重負而狠狠地在他們面前歇斯底里地爆發過,差點,她和海洋那麼完滿的一對兒就要分崩離析,這一切都在她的腦海裡記憶猶新。難道悲劇重演,是她想陪著兒子守著兒子,代替老爺子關注他們生活所要達到的目的嗎?

  她記起有一天閑得無聊看電視,看到的一則郊區養老院的廣告。她很堅決地向海明和美欣提出,她要住到養老院去。

  從老太太住進養老院,到她和老爺子當初一樣好端端的猝然倒地,時光僅僅走過了不到半年。

  其實這不到半年的時間,是老太太在老伴過世之後精神上最放鬆的一段。雖然仍然吃著口味跟東北截然不同的上海菜,耳朵裡充滿古怪難懂的方言,在這兒結交的老人,也不像在老家跟街坊鄰居們那樣有著相近的趣味和說不完的話題,仍然寂寞,偶爾也覺得空虛,可是畢竟有了專門的人照顧,因為付著錢,也不欠誰的情,更不用再擔心會成為孩子們的負累。在養老院精緻的涼亭裡看風景時,她就老想,要是老頭子能活轉來,或者時光倒流,在她還沒有生那場大病的時候,他們就能一起找到這麼個所在,一家人的生活該少了多少磨折和辛苦!

  雖然因為失去了熟悉的鄉音和家,對於老太太是一種刻骨的折磨,但這一切她都忍下了。每每海明和美欣來,她都歷數這裡的快樂;謝言到上海出差趁機來看她,她也是滿臉的安詳和滿足,和水靈、水蘭通電話,她更是開心地讓他們聽這裡的唱戲,以示自己過得多麼充實豐富。

  家人不在了,有了更大的空間去肆意地表現自己的軟弱。老太太能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氾濫,而那一切的源頭都明確地指向了一個方向,老伴兒。

  在她轟然倒下的那個秋日,她像平常習慣的那樣對著老爺子的照片,輕聲曼語地回憶他們從相識一直到攜手走到最後她所能記起的所有往事,回憶子女們的出生和成長。她憶起水蘭那時為了養家不再讀書要去唱戲,自己難過得背著她夜夜落淚,差點哭瞎了眼;憶起海洋長身體總是鬧餓,自己每每把鍋裡最後能盛出的渣子全撈給他吃;憶起水靈輟學頂班去當售貨員站櫃臺,自己總覺得心裡有愧,死摳活摳從口糧裡省下錢給她買了塊雙獅手錶,幾年後被她帶沈林給弄丟了,還狠狠遭了自己一頓打;海明呢,他出生時就是個討債鬼,因為胎位不正而難產,在自己肚子裡折騰得天翻地覆,差一點就要了自個兒的命。

  她想著這些,突然對著膝頭上老爺子的照片呵呵地笑了起來,那些關於「為什麼越是努力不想成為負擔,卻偏偏越是添亂」的疑問在她心裡豁然揭開了謎底:他們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親,兒女們是他們的骨中骨肉中肉,是血緣這個神奇的東西註定了父母和兒女成為彼此甜蜜的負擔。兒女們永遠不會嫌棄父母,就像自己在那些一旦需要就可以毫不猶豫拿一切去換得他們周全的時刻,也從來都沒有嫌棄過他們一樣。

  蕭瑟的秋風從窗縫裡探頭探腦,溜進來打了個轉,將老爺子的照片吹落在地上。她費力地彎下身子去撿,沒夠到,再夠,再夠。她眼前一黑,便失去知覺,栽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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