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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尾聲

  老的人走,新的人來。生命就是這樣一個不斷迴圈著的過程。老太太並不懂什麼叫做能量守恆,但是她有自己最樸素的道理,老爺子會帶著他們刻骨銘心的想念進入輪回,轉世投胎。人家說人投胎之前都要喝下一碗孟婆湯,才能走上奈何橋。喝了這碗湯,人就不會再記得這一世的恩怨情仇和複雜糾結,心無掛礙地開始新的生命。可是,她不怕。憑著那縷頭髮,她相信老爺子在下輩子、下下輩子還會認出自己。

  其實從老爺子不在時起,老太太就覺得,屬於她自己的那個生命也跟著結束了。現在她活著,只是作老爺子在人世的一雙眼睛,替他看著他無時無刻不在牽掛和思念的兒女們,看著他們哭,笑,實實在在地做每一件瑣碎的小事,平平常常地生活。

  他們誰都沒想到,海明回來的時候,竟然已經結婚了。他的媳婦也打算跟著他從美國一道回來,從此就在上海安家。只不過因為有老爺子的事,海明提前了幾天先走,而他的妻子——一個他在美國認識的臺灣女人莊美欣在幾天過後也飛抵上海,給家裡打來電話,才讓家裡人知道了這件事。

  俗話說,醜媳婦總要見公婆,老太太連個嗝兒都沒有打就順利接受了海明先斬後奏的婚姻,這讓原本為此擔心不已的一大家子人總於松了口氣。他們感歎于老太太的開明,但是他們不知道,從老爺子走了,老太太的那股心氣實際上也跟著老爺子走了,既然只是老爺子活在世上的眼睛,那就沒權利動嘴,動手,看見了兒女好就知足如意了。老太太唯一提出的就是讓海明帶媳婦回來給她見見:「雖說你在外頭是結了婚了,可到底行的是洋禮。家裡街坊四鄰的都不知道,你爸也不知道。海明啊,你看你能不能跟你媳婦商量商量,讓她抽空回來一趟,在家裡辦個喜酒。一來告訴大家你娶媳婦了,二來也算是答謝一下親戚朋友。再有一條,反正她遲早也得回來認門,不如趕早,趁著你哥和嫂子都在,家裡人齊。你哥嫂在北京也是一大攤事,還有孩子,呆長了,他們心裡也急!」

  海明猶豫一下答應了,本來自己還擔心媽對美欣這個媳婦多有微辭,不過看來是多餘了。媽可沒象哥姐他們說得有時候不通情理,相反看來很是開通的嘛。於是,親戚朋友們得到了通知,海明和妻子莊美欣的婚禮在老太太這次談話之後的第三天有些倉促、卻也隆重地在大倉最高級的酒店裡舉行。

  這一天,老太太穿上了水靈特意為她準備的喜紅緞子衣裳,頭髮梳得一絲不亂,腳上也穿著鋥亮的新皮鞋,顯得神采奕奕。衣服裡貼心口的地方有個暗兜,老太太在裡面揣了一張老爺子的照片,端坐在高堂的位子上,等待新娘子的到來。

  由水蘭和沈致公帶著,派去大連機場接新娘的花車到了,酒店門口響起歡呼和熱烈炸響的鞭炮,洋派的婚禮進行曲中,海明穿著一身筆挺的白色西服,托著被婚紗襯托得分外嬌豔的妻子踏著伸入大廳的紅地毯,向老太太走來。老太太眼裡湧出了淚花,她喜不自勝,同時又為老伴沒能親眼看見這一幕覺得傷感。然而,透過朦朧的淚眼,她隱約看到新娘子的身旁還有一個矮矮的小人,手捧著鮮花,亦步亦趨地走過來。她擦去眼角的淚,凝神再看,他們已經徑直走到了自己面前。海明拉著妻子的手向老太太介紹道:「媽,這是美欣,您的媳婦。」美欣禮貌地彎下腰深深鞠了一躬道:「媽,您好。」老太太高興地應著,剛掏出一個紅包準備遞給美欣,卻見美欣拉過身邊那個小人——一個七八歲大,有著一頭黑色卷髮,高鼻樑深眼睛,又像中國人又像外國人的小男孩,她俯身對小男孩說:「傑森,叫奶奶。」老太太被這個稱呼給叫懵了,她茫然地望向海明,聽見她的兒子很平靜地介紹說:「這是美欣的兒子傑森,當然,以後也是我的兒子。」

  老太太在海明婚禮結束之後就不吃不喝把自己關在她和老爺子的臥室裡,對著牆上老爺子的遺像發呆。誰叫她也不答應,也沒有跟誰再說過一句話。

  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原諒,還是不原諒,這結局都已經無可挽回。該怎麼去面對從天而降的媳婦和那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混血「孫子」,老太太真是毫無想法。對面的老爺子只是笑眯眯地望著她,卻什麼主意也不替她拿,仿佛是有意要考考她,沒了他從旁指點,她是不是能把這讓人撓頭的事情處理得清爽漂亮。「老頭子,你省心啊,把這些亂七八糟的雜事都扔給我,你躲到一邊兒去看熱鬧!」老太太有些埋怨地對遺像裡的老爺子說。望著老爺子慈祥寬和的眼睛,她禁不住想,要換了是他,他會怎麼做呢?

  小水和傑森玩鬧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他們年齡相近,倒是很快就彼此接受了。兩個孩子夾雜著清脆笑聲的大呼小叫越來越近,突然撞開門,在耳邊響起來。老太太一驚,見兩個孩子手拉手站在門口,小水說了聲「姥姥,我們拿炮」,便進來不客氣地翻箱倒櫃,而那個叫傑森的小人有點膽怯地站在原地,迎著老太太的目光點點頭輕輕叫了聲:「奶奶。」老太太望著他,他深眼窩裡清澈得如同一汪清泉的大眼睛帶著受驚小鹿一樣的猶疑,卻又好奇而友善。他指著老爺子的遺像說:「我見過他,他是爺爺,是海明爸爸的爸爸。」老太太驚訝地微微笑笑,招招手讓他到自己身邊來,溫和地問他:「你在哪兒見過?」「在家裡,我媽媽和海明爸爸有一張照片,上面就是你們。媽媽和海明爸爸告訴我,那個照片叫全家福。」傑森的中文有點走調,咬字也不太准,但是這句話已經讓老太太的心柔軟得仿佛暴露在陽春三月陽光下的積雪,那些雪融了,變成淚從老太太的眼裡流出來。傑森歪著頭看看這位陌生而傷心的奶奶,突然伸出小手,為她擦去了眼淚。

  罷了罷了。老太太握住孩子的小手,那感覺跟她握住小水的手並沒有任何不同。老頭子,是我心眼兒窄了,難怪你要笑我。咱們感激範磊,說他人好心善,這麼多年待情敵跟自個兒老婆生的孩子比親生的都好,甚至沒再要自己的孩子。那我還有什麼理由埋怨海明,不接受他的媳婦和這個孫子?只要他們歡喜,高興,咱們不也該跟著一塊兒高興嗎?她百感交集地把傑森摟進懷裡,不知該哭該笑,可最後還是為自己終於能想通而含淚笑了。

  第二天,喬家一大家子又去照了一張全家福。沈林在老爺子下葬後就又趕回了學校,貓貓在北京,除了這倆人,其他的人都到齊了。一家人按次序排好,站在老太太身後。小水和傑森一邊一個依偎在老太太身旁,閃光燈亮起,老太太和孫男孫女們祥和的笑容被光和影永遠定格下來。

  讓老太太隨他們去上海是海明主動提出的,他說這麼多年沒能盡孝父母床前,父親走,他又沒趕上,每每想起來心裡就愧疚得受不住,自私點說,能多跟母親在一起呆呆,也算是給他一個彌補的機會。小兒子有這番苦心,老太太感動也欣慰,自然沒有異議。另一方面,這個出去的時候還是個愣頭青的老兒子自幼被父母嬌慣,有時做事考慮不周詳,全憑腦子一熱,走得偏又最遠,四個孩子中間,老爺子和自己最不放心的就是他了。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比走的時候有什麼進步,父母終歸都要走的,不可能一輩子看顧著他,總得知道孩子能自立,能自己解決形形色色的問題,能經得住磨練和摔打,能扛得起沒有父母撐腰的生活,才好閉了眼安心地去。老太太也想跟海明生活一段時間,好好再看看他,給他敲打著提著點醒,至少,也要讓美欣知道這個孩子在哪方面弱,需要人扶持,讓他們倆互相支撐著,這才能真正沒牽沒掛地放他們去過自己的日子,也算對得起老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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