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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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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計前嫌施與援手,還是索性落井下石一刀兩斷?面對這樣的選擇題,估計每個人都會得出不同的答案。中國人傳統的思想裡,以德報怨往往能留下美名,而雖然有因果業報這麼一說,當被自己詛咒的壞人真落到千夫所指生不如死的境地,也少有人能真正打心底裡拍手稱快,更何況沈致公畢竟沒有十惡不赦,之前與水蘭,他們也有過至少十年全心相待的日子。十年修得同船渡,要多少年才修得這三千多個同床共枕的日日夜夜? 其實在水蘭和喬家二老心裡,這個題是早有答案的。哪怕這緣真的已經盡了,在這個節骨眼上,也不能撒手不管。只不過,要管,打哪裡管起呢?誰也不知道沈致公平常結交的人中有誰肯為他兩肋插刀,又有誰有這個能力探到可靠的內幕消息。官場的水有多深啊,這些平頭老百姓光是站在岸邊看看,就感到頭暈目眩。更何況一聽到又有人犯了事,身處官場裡的誰不是急著撇清,有誰肯冒出頭來,把火往自己身上引? 水蘭打遍了所有她知道的跟沈致公有私交的官員的電話,客氣點的,敷衍地答應幫忙給問問,但能不能問出什麼東西保不准;不客氣的,一聽水蘭說明身份,就立刻換了聲氣,說她打錯了電話或者找錯了人。這就是人情冷暖,水蘭撥完她列出的電話清單上最後一個號碼,得到跟之前大同小異的回答,心徹底涼了。水蘭頹唐地坐倒在電話邊的地上,頭抵住放電話的小床頭櫃,腦子裡一片空白。 這時,老爺子和老太太提起了一個人,又將水蘭從沒頂的絕望中稍稍拉出一點——她忘了那個差一點就成了她妹夫的現副市長秘書張亦松。水蘭一想起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連夜跑去找水靈。范磊會不高興,那是一定的,可是比起沈致公的安危,一點情緒總可以往後放放吧。張亦松是最後一線希望,如果他也只肯旁觀,那就是沈致公該當此厄,由他自生自滅,自己也可以心安了。 突然接到水靈的電話說想見個面,張亦松有點意外,同時也有點小小的得意。自己調回大倉之前,剛剛跟原配離了婚,孩子也被原配搶走了。說實話對孩子,張亦松心裡是有一萬個不舍,不過既然已成定局,他也就只好接受了。不過現在看自己赤條條淨身出戶,又成了一個鑽石王老五,這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這風聲大概也傳到了水靈耳朵裡,說不定這次約自己,就是存了再續前緣的想法。對於水靈,張亦松其實始終未能徹底忘情。如果不是當年那個女人顯赫背景的誘惑,如果不是自己一直懷有從政的理想,並且深知在政途上有個過硬的後臺是多麼便利而且必要,也許他和水靈能夠順利成章地結婚,安安穩穩過小日子,成為世間千萬對普通夫妻中尋常的一對。但是現在,就像那歌裡唱的,「也許已沒有也許」了。這麼多年來,跟水靈連面都沒見過幾次,每次碰面,她也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可是,女人啊,再掩飾,不還是有憋不住的時候? 張亦松相信自己對女人還算有一套,尤其是對水靈這樣即使已經當了媽媽性格還依然那麼單純的女人。一家有情調的餐廳,抒情的輕音樂,柔得兩人坐對面都看不清對方表情的燈光,再加上記憶裡多年前她喜歡的口味,心裡盛滿苦楚和委屈的女人,有幾個能不在這種浪漫氛圍裡立刻土崩瓦解?他情不自禁提起往事,用了老相好的口吻,但他沒想到的是,水靈來赴約,甚至明白說是有事要求他,口氣仍然是那麼強硬,態度也沒有絲毫曖昧。「我不是來和你敘舊的,是求你幫忙的」,望著眼前這個模樣並沒有怎麼見老,但說話和她的語氣就像一個人赤膊穿短褲卻戴的是皮帽子,各是各的路數,顯得可笑而不搭調。這是求人應有的態度麼?張亦松有點尷尬,也覺得有點無奈,他看了水靈好一會兒,才點頭道:「既然是你說的,不管怎麼難辦我都得管。這樣吧,明兒我就去問,問到了給你打電話。」 打聽沈致公究竟犯了什麼事,對於處在張亦松這個位置的人不過是舉手之勞。他只消舉起副市長心腹的牌子,輕描淡寫向相關人員提上一兩句,底下自然會有人順著這個話茬把事情原原本本說給他聽。 沈致公的問題其實說嚴重並不算嚴重,但說不嚴重,被有心抓他痛腳的人逮到,也夠他好好喝一壺的。紀委查出來的問題主要有三條,一個是職務失察,他們技監局辦公室一個叫齊硯弘的副主任,從沈致公手裡簽了不少白條子報帳,還貪污了些錢,結果出事了,才牽出了沈致公。然後,通過對沈致公順藤摸瓜的深入調查,又發現他報了一些虛假的醫藥費,說起來也算變相貪污。而第三條,正好是說明了沈致公怎麼會糊塗到不看報表就簽字,硬是被蠅頭小利拖下了水——他跟齊硯弘有不正常的男女關係。美色當前,就連英雄都會為之氣短,更何況這個沒什麼出息的小官僚呢。清楚了沈致公的底,張亦松很有些不以為然,但他依然兌現此前的承諾給水靈打了電話,一五一十將情況說明。 這種陣勢張亦松在官場裡見得多了。多少平常吹著枕邊風鼓動老公貪污受賄的女人,一到老公犯事被抓,一個比一個善於劃清界限,往往實惠也落了,婚也離了,高高興興揣著老公拿仕途和牢獄生涯換來的房子鈔票去尋找第二春。可是指責她們落井下石似乎又沒道理,誰願意自己一輩子跟個罪犯拴在一起呢。水靈家裡這位大姐會怎麼對待這落了難的老公,張亦松沒怎麼費力氣去揣測,光憑跟下屬搞婚外戀這一條,沈致公也能讓他老婆恨死他了,再加上還有經濟方面的問題,搞不好審查出來就算不坐牢,烏紗帽也不保,這個時候離婚,誰也不能指摘女方的不是,還等什麼呢?然而,水靈再次約張亦松出來,卻是交給他一摞錢,請他幫忙看該找誰、通過什麼管道把沈致公虧公家的錢先補上,然後想辦法幫著通融一下,讓沈致公回家去交待問題。生活作風,水靈說那是他沈致公的個人問題,至於工作失察,也保不准是那女的利用了他,瞞著他搞的貓膩,水靈還說,這是她大姐的意思。 這個時候的張亦松已經不是意外,而是非常意外了。原以為只有當這事攤到水靈身上,她或許會有這樣的想法,沒想到她的大姐跟她一樣仁義重情。這得需要多寬廣的心胸,又是多難得的品性。那麼水靈,她會不會也不計前嫌,仍然惦念自己昔年的情分呢?畢竟他們之間還有過一夜纏綿,一日夫妻百日恩呐! 他定定望著坐在自己對面,穿了件老氣的藍襯衣的水靈,遲遲說不出話來,而一開口,他全忘了自己跟水靈交談的重點是沈致公,他不由自主地離題千里:「水靈,這麼多年,其實我心裡一直對你特愧的慌。當年我堅持和你分開去了省城,還告訴別人說是你不要我,我就怕讓認識我的人戳著脊樑骨罵我是陳世美,影響別人對我的印象。為這個,我心裡一直不踏實,就算結了婚,也沒一天感覺到跟你在一塊兒那種幸福。後來鬧到要離婚,我更發現,她和你差太遠了,真的,靈兒,差太遠了!她就正應了那句老話,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要說我還沒碰什麼難呢,只不過就是官沒升上去,結果就……」 水靈似乎特別抵觸他重提往事,表情越來越尷尬。但是很快,她便恢復了那種波瀾不驚的平靜和淡然,反而寬慰他道:「沒事,以後路長著呢,那點小磕小碰不算啥的。」張亦松滿懷感喟地歎了一口氣,點點頭,突然饒有深意地盯住水靈的眼睛問道:「你姐夫這事很難辦,我要是辦成了,你怎麼謝我呢?」 水靈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問得一愣,待回過神來,她有些鄙夷地反問:「這算是你在提條件麼?」 張亦松默不作聲,片刻之後,微微點頭道:「算是吧。」 水靈猶豫了一下,冷笑了。那種笑裡的寒意猶如一柄鋒利的刀子劃過張亦松的心,他有些後悔這個純粹是自取其辱的問題,這問題讓他把自己放在了水靈的腳下,使她有足夠的理由狠狠從他的尊嚴上踏過。果然,水靈平靜而堅決地說:「那就讓沈致公關著吧,大不了他蹲了監獄,我勸我姐和他離婚,反正過著也不痛快,還不如離了。隨你的便,這個忙不用你幫了。」她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張亦松的視線,留他在背後為自己的卑微面紅耳赤懊惱不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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