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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一介書生怎麼了,無權無勢就丟人了?你是不是很羡慕有權有勢,你苦讀多年難道是為了這些?"

  "那你說是為了什麼?我苦讀多年總不至於是為了今天住筒子樓吧,這年頭兒誰會拿知識份子當回事兒?我兒子的班主任把他班裡學生的家長都做了分類,做官的屬一類,有錢的屬二類,知識份子、普通市民、工人、小職員屬第三類,家訪的重點都放在前兩類,據說也上我家來過一次,在筒子樓裡轉暈了,差點兒轉進了女廁所,這位班主任一怒之下回去了,從此再也不來了。你說,知識份子算不算弱勢群體?"

  鐘躍民最近看了不少書,正在思考一些問題,他早就想和鄭桐探討一下,今天晚上倒是個機會。

  "鄭桐,你不覺得一個社會的大部分成員都趨同一種生活方式,這不太正常嗎?比如所有的家長都給自己的孩子設計了同樣的路,好好學習,將來考大學,大學畢業後爭取做官,當老闆,當學者,最差也要混個白領階層,就是沒人打算做個普通勞動者。現在幾乎人人鄙視藍領勞動者,認為藍領勞動者是無能的代名詞,這太不正常了,世界上有這麼多人,應該各有各的活法,不能趨同一種生活方式。"

  鄭桐從沙發上坐直了身子,表情也嚴肅起來:"這倒也是,社會生活應該是多元化的,這種多元化應該具體到我們每一個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躍民,我承認自己在某些思考方面不如你,別的不說,你當年賣煎餅的舉動就使我對你刮目相看,你在按照自己想法生活,這恐怕算得上是一種境界。"

  鐘躍民說:"我認為咱們的社會最需要的是創造力,並不在乎你讀了多少年書,你的學歷有多高。一個缺乏創造力的人哪怕讀完了博士後也是個庸才,而一個富有創造力的人可以把平庸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說白了,社會結構好比一張千層餅,每個人都呆在屬於自己的那一層,你當然可以往上一層努力一把,但需要創造力,不是人人都能玩的。要是沒那個能力,你就該安心呆在屬於自己的那一層,還要很敬業地幹好自己的活兒,因為不可能人人都翻到第一層去,那成什麼啦?那是發麵餅。"

  "得,你這一說哥們兒眼前豁然開朗,忽然覺得自己住筒子樓都太奢侈了,我該住到地窖裡,因為我的確沒搞出什麼成果,要想在筒子樓裡住踏實了,就得拿出點兒創造力來,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你鐘躍民屬於哪層呢?你該睡在那千層餅的哪一層?"

  "不好意思,混了半輩子,身無一技之長,除了最底下那層,我哪層也貼不上,我也想明白了,與其到那些皮包公司給人家跑腿兒,還不如從最低層幹起,我就照這路數找工作……"

  正說著,蔣碧雲帶著孩子回來了,她一進門就大驚小怪地嚷了起來:"喲,我以為屋裡著火了呢,連樓道裡都是煙味兒,你們少抽點兒行不行……"

  鐘躍民打算到火車站的貨運場找個裝卸工的活兒,他圍著貨運場轉了兩圈兒,一時還沒找到負責招臨時工的部門。他今天特地穿了一身舊軍裝當工作服,這種打扮走在街上顯得很傻,有點兒象來京上訪人員,如今的部隊早換新式軍服了,這種老式軍裝就象古董一樣,該列入收藏品了。

  鐘躍民正在貨場上轉悠,忽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他還挺納悶,怎麼這種地方也能碰見熟人?他回頭一看,發現是李奎勇正坐在計程車裡向他招手。

  李奎勇是拉一個到貨場提貨的客人來這裡的,客人下車以後,他無意中向貨場裡掃了一眼,就發現了鐘躍民,因為他的打扮太招眼了,現在誰還穿這身破國防綠,如今連裝卸工們都是清一色的迷彩工作裝。李奎勇一開始還真把鐘躍民當成上訪者了,轉念一想,上訪的跑貨運場幹嗎來了?是不是想偷東西,再一細看便大吃一驚,這不是鐘躍民麼,跑這兒幹嗎來了?

  鐘躍民向李奎勇說了自己的打算,他還一繃勁兒,鼓起胸肌,做出健美運動員的造型:"你瞧咱哥們兒這身塊兒,天生就是幹裝卸的材料兒。"

  李奎勇聽得辛酸,眼淚差點兒沒流下來,鐘躍民居然混到這個份上,在他眼裡,鐘躍民從來就不是個一般人物,過去打架時有多大"份兒",就不必說了,就說他從部隊轉業時也夠牛的,偵察營長,戰場上的功臣,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後來又進了大公司,成天西服革履出沒於各種社交場所。有一次李奎勇在國際俱樂部門口拉活兒,看見鐘躍民挎著個妞兒從裡面出來,那小妞兒長得真漂亮,李奎勇認為只有鐘躍民才配泡這種妞兒。後來他聽說鐘躍民出事了,李奎勇並不感到奇怪,他見得多了,那些做大買賣的主兒,隨時都有進局子的可能,今天這主兒還在"馬克沁"吃法式大餐,明天沒準兒就到號兒裡啃窩頭去了。他沒想到鐘躍民這麼快又出來了,而且準備來當裝卸工了,這反差也忒大了點兒,簡直讓李奎勇難以接受。

  李奎勇一把揪住鐘躍民:"走,咱先找個飯館邊吃邊談……"

  鐘躍民說:"以後再說吧,我還得去找活兒呢。"

  李奎勇火了:"找個屁活兒,你他媽出什麼洋相?要是我今天沒碰見你,你當"大茶壺"去我都不管,(注:舊時代妓院中給妓女和嫖客沏茶倒水及打雜的男性,俗稱大茶壺,社會地位極為低下,一旦幹上這行,連子孫都抬不起頭來。)可我碰見你了,就不能讓你去扛大個兒,咱是不是哥們兒?我要是眼看著你混成這副慘相兒不管,我他媽成什麼人了?"

  "奎勇,你這話就不對了,幹什麼不是為'四化'做貢獻呀,我就喜歡扛大個兒……"

  "少他媽來這一套,跟我走,你走不走……"

  "哥們兒,你別拉拉扯扯的,不知道的以為咱們搞同性戀呢,好好好,我跟你走,你他媽把手鬆開……"

  李奎勇想出了一個主意,他打算和鐘躍民換班開計程車,每人各開十二小時,人歇車不歇,唯一的風險就是鐘躍民有可能碰見"管兒處"的巡查人員,這是計程車司機們對計程車管理處的簡稱。按規定兩人合開一輛車是嚴重的違規行為,因為鐘躍民根本不具備計程車司機的資格。李奎勇認為,鐘躍民不可能永遠開計程車,這不是暫時幹幹嗎?真讓"管兒處"的人逮住再說,沒有過不去的橋。

  鐘躍民卻不同意這樣做,他不願意影響李奎勇掙錢,誰都知道,計程車這行很辛苦,"車份兒"錢也交得多,每天拉滿八個小時的活兒,才能掙夠上交的"車份兒"錢,自己再想掙錢得在八小時以外掙,所以幹這行的司機每天工作十五、六個小時是常事。鐘躍民認為與其欠李奎勇這麼大人情,不如還是當裝卸工省心,鬧好了再把工頭兒的權奪了,自己混個工頭兒幹幹。

  李奎勇都懶得和鐘躍民爭論,他瞭解鐘躍民,這個人腦子裡總能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現在又惦記上工頭兒的位置了,下一步還不知道要幹點兒什麼。幸虧現在沒有窯子了,不然鐘躍民很有可能心血來潮跑到窯子裡去當"大茶壺"。李奎勇乾脆地對鐘躍民說:"你少跟我這兒窮扯蛋,兩條道兒你任挑一條,要麼你老老實實開計程車,要麼你現在就走,我沒你這麼個朋友。"鐘躍民這才不吭聲了。

  周曉白正坐在辦公桌前翻看一些病歷,鐘躍民把門推開一條縫,探進頭來用山東口音:"周大夫,俺是從山東來的,你給俺看看病。"

  周曉白沒有抬頭:"看病請去掛號處掛號。"

  "俺肚上長個瘤子,比腦袋還大,你看,象懷了娃一樣。"

  周曉白惱怒地抬起頭來:"我不是和你說了嘛……躍民,你真討厭,哪兒學的一嘴山東腔?"

  鐘躍民問:"周大夫,你約我來有什麼事嗎?"

  "看你說的,沒事就不能約你來嗎,這好象是你第一次到我辦公室來,對不對?"

  "曉白,你該不是找我來閒扯吧,我現在可是藍領階層,正忙著呢,有事兒就快說,要沒事兒我可走了。"

  周曉白一把將他按在椅子上:"你給我坐下,好象這世界上就你忙,別人都閑著似的,我找你有事。"

  "那你看看表,幾點了?"

  "十一點半,怎麼啦?"

  "怎麼啦?該吃飯了,我餓了。"

  "喲,對不起,我給忘了,走吧,咱們出去找個飯館,我請你吃飯。"

  "算了,就到你們醫院的食堂吃得了,別費事。"

  "那也行,咱們邊吃邊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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