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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袁軍笑著擺擺手:"沒事兒,你回去吧。"

  連長段鐵柱推門進來:"袁副連長,我剛才看見你女朋友跑得挺急,就象後面有鬼追她似的,你小子八成是和人家動手動腳了吧?"

  袁軍大笑:"何止動手動腳?我邀請她陪我睡一會兒,她就嚇跑了。"

  段鐵柱說:"什麼?陪你睡?這像話麼?你給我說清楚,你小子是不是已經得手啦?你他媽領證了沒有?就敢這麼色膽包天的幹……"

  此時在陝北石川村的知青點,知青們都喜氣洋洋地聚在院子裡,大家都圍著剛從縣裡回來的曹剛,他們早就聽到傳說,國家要在知青中大規模招工,知青們都很興奮,這些年來知青們幾乎沒有任何收入,每年無論怎樣苦幹,到年終時還要倒欠村裡的口糧錢,日子過得苦不堪言。所以一聽到國家要招工的消息,知青們興奮得簡直難於言表。

  曹剛大聲喊道:"哥幾個,好消息,我剛從縣裡回來,據可靠情報,這次招工的範圍是下鄉三年以上的知青,也就是說,咱們知青點的人應該是百分之百有戲。"

  蔣碧雲問:"都有些什麼單位?"

  曹剛說:"最好的單位是從內地遷到三線的軍工企業,都是全民所有制企業,咱們的首選目標當然是國營企業,還有的就是縣屬企業和商業系統,對了,鄭桐呢?"

  蔣碧雲說:"他在窯洞裡看書呢。"

  "快把他叫出來,這小子怎麼對招工無動於衷?"

  蔣碧雲喊:"鄭桐,快出來,有好消息。"

  鄭桐拿著一本書懶洋洋地走出窯洞,無所謂地說:"不就是招工嗎?我早聽說了。"

  曹剛奇怪地問:"哥們兒,你好象沒什麼興趣?"

  "是興趣不大,反正是幹活兒,在哪兒幹不一樣?"

  "太不一樣了,在村裡幹一年,弄不好還要欠隊裡的口糧,一個壯勞力的工值合不到五分錢,要是成了國營企業職工,每月三四十元工資,那可富得流油兒啦。"

  鄭桐無動於衷地說:"我無所謂,在村裡當知青也沒見餓死我,到工廠去掙幾十元工資也富不到哪兒去,我隨便,分到哪兒也無所謂。"

  郭潔說:"鄭桐,你丫是看書看傻了吧?這可當不了飯吃,招工是咱們知青一輩子的大事,要是耽誤了,你得後悔一輩子。"

  鄭桐邊翻書過回答:"我不和你們爭,有好單位你們儘管去,我掃大街都成。"

  曹剛說:"蔣碧雲,鄭桐最近是怎麼啦,象傻了一樣?是不是得了精神病了?你好象一點兒也不著急?"

  鄭桐抬起頭來:"你丫才有病呢,我只不過懶得當俗人罷了。"

  蔣碧雲笑道:"別看你們平時睡在一個土炕上,其實你們誰也不瞭解他。"

  曹剛說:"我看你也未必瞭解他,你知道他成天在想什麼?"

  "我當然瞭解他,要不然我能看上他麼?鄭桐,還有個好消息,也許你比較感興趣,縣教育局在招聘中小學教師,插隊三年以上的知青都可以報名,不過要經過統一考試和麵試才能錄取。"

  鄭桐的眼睛裡突然放出光來:"真的?這倒是個好消息。"

  蔣碧雲得意地對知青們:"你們看,這是有病的人麼?還是我瞭解他,他是個有自己想法的人,和你們這些俗人不一樣。"

  郭潔不以為然地說:"我操,我們是俗人,他是什麼?是聖人?"

  蔣碧雲大聲說:"離聖人恐怕還有段距離,不過,他肯定是個不同凡響的人……"

  黃昏時,鄭桐和蔣碧雲並肩坐在石川村後的山梁上,這是當年鐘躍民和秦嶺見面的地方,鐘躍民走後,這裡成了鄭桐和蔣碧雲幽會的地方。

  暮靄中的黃土高原顯得凝重,蒼涼,如血的殘陽斜照在縱橫起伏的山峁上,放眼望去,天地渾然一體。不遠處的山坡上,放羊的杜老漢扯著嗓子唱起信天遊《山丹丹花開紅豔豔》

  山丹丹那個開花喲,

  紅豔豔。

  咱們那個哥哥回家走,

  哥哥回家走。

  ……

  鄭桐和蔣碧雲每次幽會話都不太多,兩人相處的大部分時間都是默默無言地坐著。這些年鄭桐在瘋狂地讀書,在外人看來,鄭桐已經成了名符其實的書呆子,這類書呆子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對身邊發生的事不聞不問,似乎進入一種癡呆狀態,很容易被人當成精神不正常。有一次過年,知青們包餃子,鄭桐卻坐在院子裡看書,曹剛等人想捉弄一下這個書呆子,就把餃子全部吃掉,根本沒給他留。鄭桐看書一直看到天黑,忽然覺得餓了,於是走進伙房找飯吃,曹剛說:"你不是剛吃完餃子嗎?"鄭桐一愣,馬上說:"哦,對不起,我忘了。"說完就上了炕睡覺去了。這件事在知青點成了經典笑話。當時蔣碧雲去公社辦事不在知青點,回來後聽說了此事,她和曹剛大鬧了一場。

  蔣碧雲感覺到,這些年鄭桐的書沒有白看,他在思索著什麼,他的思想正在發生著一種深刻的,近乎涅式的蛻變,他的腦海中時時閃現著思想的火花,對於人生和命運產生了一種深邃的感悟。面對鄭桐的這種變化,蔣碧雲既欣慰又惶恐,她不知道這對於鄭桐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鄭桐終於打破了沉默:"碧雲,我想去縣教育局試試,你同意嗎?"

  蔣碧雲溫柔地替他整理著衣領說:"我和你一起去,我想我當個小學教師還是可以勝任的。"

  鄭桐說:"我想教中學,語文、歷史、地理,教這些課我都沒問題。"

  "你自學了這麼多年,終於有了用武之地,我真為你高興。"

  鄭桐的眼睛望著遠方,沉思道:"知識……真是個好東西,它能使人清醒,使人大徹大悟,就象在漫漫長夜中的火把,給你光明,給你溫暖,當你進入一種境界以後,世俗的東西就不太重要了,你無暇去考慮物質生活的富足與貧困,你獲取知識,是為了進行一種思考,一種自我完善。"

  "那麼你在思考什麼?完善什麼?總之,你想做個什麼樣的人?你的終極目標是什麼?"

  "當年陳寅恪在悼念王國維先生的悼文中提到,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真是一種極高的境界,令人高山仰止啊。"

  "鄭桐,難怪他們說你怪,連我都快不認識你了,你思考的問題中,有什麼具體的東西。"

  鄭桐閉上眼睛喃喃自語道:"以史為鑒,歷史是一面鏡子,現實中的一切都能在歷史中找到參照,我在想,人類大概是最不長記性的一種動物。那天的傍晚,我就坐在這裡看書,我看的是《第三帝國的興亡》,我看著看著突然猛地抬起頭來,發現太陽正在下山,西邊的山峁上灑滿了落日的餘暉,天地都是金燦燦的,像是在燃燒,面對如此輝煌的落照,我竟然感到周身寒徹,就象掉進了冰水中,歷史的畫面何其相似,我想起了六六年的紅八月,那個記憶中的八月,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一種鮮紅的色調,這不是紅旗、紅袖章、紅語錄本,而是受難者的鮮血……那個嬌陽似火的八月,映入眼簾的,到處是鮮血呵,為什麼會這樣?這發生的一切都有些什麼理由呢?難道我們這個民族天生就以殺戮為樂事?在這短短的一個月時間,整個民族的理性都到哪裡去了,一個人瘋狂了可以原諒,但一個民族瘋狂了,失去理性了,這個民族就是不可原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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