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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是的,咱們一起走夜路,一起抵禦孤獨,一起尋找光明,你願意嗎?"

  鄭桐背過身去,不吭聲了,蔣碧雲溫柔地從後面輕輕抱住他。

  兩行熱淚從鄭桐的眼中流出……

  操場上,偵察營一連全連列隊站在操場上,今天晚上,營教導員要宣佈被選入軍教導隊學習人員的名單。

  從1966年以後,全軍幾乎所有的軍事院校都停辦了,軍官的選拔全部出自現役中的老兵。各軍、師級,甚至團一級單位都成立了幹部教導隊,這相當於變相的軍官學校,被選中的老兵在教導隊裡受到幾個月或一年的速成軍官培訓,然後再作為軍官回到本部隊帶兵。1966年以前的軍官學校,它的錄取條件是首先要通過統一的文化考試,僅此一條,就讓很多只有小學文化的農家子弟望而卻步。文化大革命運動的興起,使很多舊的規章制度被廢除,這樣就給吳滿囤這類身處底層的農家子弟帶來了希望,偌大一個中國,當所有進身的大門都向你關上,唯有在軍隊裡還能看見一線曙光,對於身處底層的人們來說,這的確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

  況且,用幾個月或一年的時間速成一個軍官,這在中國歷史上並非沒有先例,當年聞名遐邇的黃埔軍校,不也是個速成班嗎?這並不妨礙它培養了大批名將,僅第一期六百名學員中就出了三百多名將軍,他們從入學到畢業用了不到十個月。

  鐘躍民、張海洋、吳滿囤等人早就知道了提幹人員的名單,他們三人都是連隊中的戰鬥骨幹,提幹早已勢在必行,教導員也分別找他們三人談過話。

  鐘躍民得知自己將提幹的消息時,還猶豫了幾天,他根本沒打算在部隊長幹,要按他的想法,什麼事都是玩一把即可,既然已經當了幾年兵,那麼就該換一種玩法了,老玩一種遊戲多沒意思。要是提了幹,你就身不由己了,不在部隊幹個十年八年就別想走。有種老掉牙的說法,叫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鐘躍民認為這純屬扯淡,不過是種俗人的想法,就象人人都想發財一樣,事實上發財的人永遠是少數,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活法,關鍵在於自己的感覺,他從來也不認為當元帥這種活法有什麼值得羡慕的。現在鐘躍民已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如果選擇再在軍隊幹個十年八年,非要了他的老命,這是鬧著玩的麼?就沖這每天例行的五公里越野,他就有點兒煩了,這意味著他還要再跑十年八年,等你跑不動了再讓你轉業,到那時他還有心思再玩別的麼?

  但鐘躍民最後還是決定進教導隊,不為別的,主要是因為張海洋和吳滿囤,他經不住這兩個傢伙的死纏硬磨,尤其是張海洋,他父親來信告訴他:這輩子不要想幹別的,這身軍裝你就穿到死吧,張家的後代除了當兵,什麼也不能幹,什麼時候你穿上了軍官制服你隨時可以回家,不然就別再踏進這個家門。張海洋被斷了後路,只好死心塌地的準備在部隊長期幹下去,但用他的話說,臨死也要拉個墊背的,他認准了鐘躍民就是墊背的,死活也要把他拉下水,於是張海洋和吳滿囤採取了死纏爛打的戰術,每天糾纏著鐘躍民,甚至使用了極

  為無賴的辦法。

  前些天,張海洋和吳滿囤約鐘躍民去游泳,鐘躍民一去就上了當,他們把鐘躍民帶到一處僻靜的河岸上,說這裡可以光著屁股游泳,兩人先光著屁股下了水。當兵的都沒有游泳褲,游泳時一律穿部隊發的綠色大褲衩,這種褲衩在水裡阻力很大,也很不舒服。鐘躍民一見他倆下了水,於是也光著屁股跳進水裡,等他遊了一個來回後,發現這兩個傢伙早已穿好衣服坐在河岸上,正不懷好意地沖著他微笑,鐘躍民這時才知道自己上了當。張海洋提出了兩個條件供鐘躍民選擇,要麼進教導隊,要麼光著屁股回部隊。張海洋還特地警告說,現在沒人和他開玩笑,讓他不要抱有幻想,在選擇之前一定要考慮好後果。鐘躍民考慮了一會兒便妥協了,他知道張海洋絕對會說到做到。在穿褲衩的時候,鐘躍民想,這條褲衩一穿,自己就算擱在部隊了。

  公佈完提幹名單的那天晚上,在熄燈號吹響之前,鐘躍民被張海洋叫到操場上的雙杠前,從當新兵時起,這裡就是他們三人聚會的地方。

  鐘躍民問道:"你叫我到這兒幹嗎?"

  張海洋說:"這是滿囤的意思,他要請客。"

  "這小子平時一分錢都想碾成末兒花,不想過啦?"

  "我也這麼說,又不是什麼生離死別,不就是提幹嗎?你家窮成那樣,充他媽什麼大頭?結果這小子跟我急了,居然敢和我瞪眼,說你要不去就滾蛋,以後少理我,我操,這要放在剛入伍那會兒,我非打丫一滿地找牙不行。"

  滿囤抱著一包東西匆匆趕來,他蹲下身,把包裡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罐頭,香煙,還有兩瓶白酒。

  鐘躍民和張海洋默默地看著他開罐頭。

  滿囤打開罐頭,又打開酒瓶斟滿三個杯子,他望著鐘躍民和張海洋鐘說:"還站著幹嗎?坐下吧。"

  兩個人默默地坐下。

  滿囤舉起杯子鄭重地說:"都端起來,幹了。"

  三人把酒一飲而盡。

  滿囤又重新斟滿:"再幹。"

  三人連幹三杯酒。

  滿囤突然變得很激動:"兩位兄弟不是外人,別笑話哥哥……"他突然朝一個方向跪下,連連嗑了三個頭便聲淚俱下:"爹、娘,兒子給您二老嗑頭啦,兒子沒給爹娘丟臉,兒子在部隊提幹啦,咱們家有盼頭啦,俺能養家了呀……"

  滿囤嚎啕大哭起來,多年的委屈和壓抑在一霎間都釋放出來。

  鐘躍民和張海洋被滿囤哭愣了。

  鐘躍民抱著滿囤的肩膀勸道:"以後就好了,排級工資五十二塊,你能養家了,這是好事呀,你該高興,弟兄們也為你高興呀。"

  滿囤擦著眼淚哽咽道:"兩位兄弟,照理說,和你們認兄弟,俺是高攀了,你們夠意思,從沒嫌棄俺,這幾年你們連件新軍裝都沒穿過,全寄給俺家了,俺一個窮小子,真拖累弟兄們了,俺代表全家給你們磕頭啦……"

  滿囤又要跪,鐘躍民和張海洋慌忙扶住他:"哥們兒,你這就沒意思了,咱們不是哥們兒嗎?"

  滿囤又抓起酒瓶子:"好吧,我什麼也不說了,該怎麼報答弟兄們,俺姓吳的心裡有數,喝,這兩瓶酒今天要喝完,誰也別裝熊。"

  鐘躍民一口幹掉杯中的酒大聲道:"喝,為告別咱們的士兵生活,一醉方休,只要明天早晨能爬起來就行。"

  張海洋牛皮哄哄地說:"起不來也沒關係,叫人給教導隊帶個信兒,就說大爺喝多了,晚一天去,怎麼啦?"

  鐘躍民笑道:"看把你牛的?不就是個小排長嗎?"

  鐘山嶽自從被解除隔離審查以後一直沒有分配工作,已經在家賦閑好幾年了,他在被審查期間,部裡又提升了幾個副部長,因此在職的副部長已經達到七八個了,實在沒有位置可以安插。儘管鐘山嶽心急如焚,可是象他這類情況的幹部實在太多了,組織部門也毫無辦法。鐘山嶽和大多數在文革初期受到衝擊的老幹部一樣,公開的說法都是自己還年輕,身體條件也不錯,還想為黨為人民多做幾年工作。其實誰都明白,這些理由過於冠冕堂皇。

  鐘躍民這次探親回家可沒少聽父親發牢騷,老頭子又添了個不良嗜好,每頓飯必喝酒,一喝酒話就多,話一多就罵人,每當酒至半酣時,鐘山嶽已把所有不滿意的人和事挨個罵了個遍,鐘躍民根本不能搭碴,一搭碴准把他也捎上。

  父子倆有五六年沒見了,鐘躍民剛回來時,父親很興奮,先是給各地的老戰友打電話,說我老鐘的兒子在部隊當了排長,然後便一刻不停地追著鐘躍民問這問那,鐘躍民到客廳,老頭子追到客廳,鐘躍民進了自己的臥室,老頭子又追到臥室,弄得鐘躍民都快煩了。他記得父親以前可不是這樣,那時父親在他眼裡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就連打起人來也頗具大丈夫氣概,他決不象一般父母打孩子那樣,不慍不火地往孩子屁股上拍幾下,鐘山嶽可沒這麼溫文爾雅,他總是出手如電,讓鐘躍民還來不及反映,一個清脆的耳光已經結結實實地扇在臉上,其力度足以讓鐘躍民原地轉向360度,眼睛裡一片金光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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