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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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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躍民說:"按你的意思,這種人大概屬於有點兒文化的流氓,你很反感這種人嗎?" 秦嶺淡淡地說:"談不上反感,這不過是人群中的一類人罷了,既算不上流氓也無所謂好人,畢竟在世界上好人和壞人都不太多,大部分人屬於中間狀態。就象《在路上》裡的狄恩,《麥田裡的守望者》中的霍爾頓,他們不過是厭惡平庸的生活,喜歡選擇一種適合於自己的生活方式,這本身沒什麼錯。" 鄭桐有些吃驚地問:"這些書你都看過?" "不但看過,我還挺喜歡呢,還有《向上爬》、《帶星星的火車票》,都是我喜歡的書。" 鐘躍民也驚訝地看了秦嶺一眼,他有種找到知音的感覺,看來剛才的幾十裡地山路沒有白走。秦嶺提到的這些書都不是公開出版的書籍,只有供高級幹部出入的內部書店才有,據說是供高幹們"學習批判"用的,書的封面是灰色或黃色的,沒有任何裝璜,俗稱"黃皮書"、"灰皮書",這些書在北京的幹部子弟圈子裡很時髦,鐘躍民和鄭桐都看過這些書。 "你說得沒錯,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歡當乖孩子,在這個世界上誰也沒有資格去教訓別人,哪怕是長輩也不行。咱們先是被告之要解放全人類,後來又要接受再教育,我就納悶,憑什麼就老得有人教育咱們,還給你指好了一條路,讓你別無選擇,必須走別人希望你走的路,這實在太不講理了,我羡慕狄恩,喜歡那種'在路上'的感覺,那無非是要體驗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鐘躍民說。 秦嶺表示贊同:"人總要有些夢想,人生最重要的是體驗,是過程。去年有個外國登山隊在攀登珠穆朗瑪峰時遇到雪崩,登山隊員全部遇難了。有人認為他們的死是毫無意義的,因為無論你是否登上頂峰,對於人類的實際生活都不會帶來任何改變。可我卻為這些運動員哭了,我相信他們是因為心靈深處的呼喚而踏上征途的,我也相信他們在邁出第一步的時候,也已料到這可能就是一條不歸路。但沒有什麼可以阻止雪山的召喚,因為那就是他們心中的終極精神世界。他們是為夢想而死的,他們一定擁有許許多多美好和純粹的體驗,他們不該有遺憾。泰戈爾說,過於功利的人生就像把無柄的刀子,也許很有用,可是太不可愛了。在我們的生命中,是需要一些純粹的本質的體驗、最初的體驗的。" 鐘躍民說:"凱魯亞克的那句話說得真好,我還年輕,我渴望上路。帶著最初的激情,追尋著最初的夢想,感受著最初的體驗,我們上路吧。" 鄭桐問道:"秦嶺,你屬於哪類人呢?怎麼也來陝北了?" 秦嶺笑笑說:"我就應該來陝北,不來倒怪了。" 鐘躍民說:"不說這些了,我今天來就是想聽你唱歌的,我喜歡陝北民歌,小時候聽我爸唱信天遊,聽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其實我爸是個破鑼嗓子,唱得不怎麼樣,甚至還跑調兒,當時我就想,就這麼個破鑼嗓子怎麼能把我給唱哭了?後來我才明白,還是歌兒好,陝北民歌裡有種很悲涼的東西,聽起來讓人心裡酸酸的。" 秦嶺驚訝地注視著鐘躍民:"你的感覺很好,抓住了陝北民歌的魂。" 鐘躍民想了想又說:"陝北這塊地方很奇特,從表面上看,這是塊很貧瘠的土地,可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種表像後面隱藏著一種很深奧的東西。" 秦嶺表示贊同:"這是一種文化的厚重感,是幾千年的文化積澱。現在的陝北方言裡保存著很多古語,比如老鄉們說喊一聲,叫呐喊一聲,聽著文鄒鄒的,而實際上說話的人可能目不識丁。為什麼大部分地區的方言中沒有留下古文化的痕跡,惟獨陝北方言裡卻保存下來了,這大概也是由於陝北地域上的特點所致,民歌好象也是這樣。" 鐘躍民把捏好的窩頭碼在籠屜上說:"我想,陝北民歌中的悲涼感是一種人對苦難的無奈,是從心靈中自然流淌出來的,還有個問題,沒來陝北之前我還不知道,陝北民歌裡大部分是民間所說的酸曲兒,這倒是個很有意思的現象,這些酸曲兒的語言很直截了當,又是老公公扒灰,又是大姑娘偷情,民間似乎並不關注它的道德內容,也絲毫沒有譴責的意思,這就引出了另外一個問題,中國上千年的封建禮教是否能影響到所有的漢族人居住的地區,在一些窮鄉僻壤會不會有所遺漏,就象你剛才談到的陝西方言中還保存著很多古語,大概也是因為這個原因。當然,這些想法都是我下鄉以後才有的。" 秦嶺注視著鐘躍民,目光柔和,她沉吟良久才輕輕吐出幾個字:"聖人佈道此處偏遺漏……" 鐘躍民一愣:"什麼意思?" 秦嶺笑笑說:"這是清朝光緒年翰林院大學士王培的一句話,當時光緒皇帝派這位老夫 子當特使,到陝西來考察,他考察完就寫了一份摺子送給皇帝,這篇文章叫《七筆勾》,從山川地貌到衣食住行把陝西說得一無是處,很多陝西人認為這是對他們的侮辱,這也可以理解,誰願意別人罵自己的家鄉呢。不過我倒覺得他說的有很多是事實,就算心裡不舒服,也不能不承認。" 鐘躍民很感興趣地問:"你手裡有這篇文章嗎?" 秦嶺點點頭說:"我爸爸有本線裝書,上面有這篇文章,我把它抄下來了,我現在就去拿。" 秦嶺回宿舍拿來一個筆記本遞給鐘躍民。鐘躍民翻開筆記本仔細看起來,鄭桐也覺得好奇,連忙湊過來一起看…… 七筆勾 萬里遨遊,百日山河無盡頭,山禿窮而陡,水惡虎狼吼,四月柳絮稠,山花無錦鏽,狂風驟起哪辯昏與晝,因此上把萬紫千紅一筆勾。 窯洞茅屋,省上磚木措上土,夏日曬難透,陰雨更肯露,土塊砌牆頭,燈油壁上流,掩藏臭氣馬糞與牛溲,因此上把雕樑畫棟一筆勾。 沒面皮裘,四季常穿不肯丟,紗葛不需求,褐衫耐久留,褲腿寬而厚,破爛亦將就,氈片遮體被褥全沒有,因此上把綾羅綢緞一筆勾。 客到久留,奶子熬茶敬一甌,面餅蔥湯醋,鍋盔蒜鹽韭,牛蹄與羊首,連毛吞入口,風捲殘雲吃罷方撒手,因此上把山珍海味一筆勾。 堪歎儒流,一領藍衫便甘休,才入了黌門,文章便丟手,匾額掛門樓,不向長安走,飄風浪蕩榮華坐享夠,因此上把金榜題名一筆勾。 可笑女流,鬢髮蓬鬆灰滿頭,腥膻乎乎口,面皮曬鐵銹,黑漆鋼叉手,驢蹄寬而厚,雲雨巫山哪辯秋波流,因此上把粉黛佳人一筆勾。 塞外荒丘,土韃回番族類稠,形容如豬狗,性心似馬牛,嘻嘻推個球,哈哈拍會手,聖人佈道此處偏遺漏,因此上把禮義廉恥一筆勾。 鐘躍民和鄭桐看得笑了起來。 鄭桐說:"這位大學士肯定是在陝北走了一圈兒,他筆下描寫的景物都符合陝北的特徵,不過他把這些特徵擴大到陝西全省就有點兒以點帶面了,難怪陝西人有意見。" 鐘躍民評價道:"你看,奶子熬茶敬一甌,面餅蔥湯醋,鍋盔蒜鹽韭,牛蹄與羊首……這位大學士山珍海味吃油了嘴,談論起陝北飲食才不屑一顧,可我看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老實說,現在誰要是給我幾個牛蹄和羊頭,別說'連毛吞入口',我他媽連骨頭都給它嚼了,你看,又是奶茶,又是面餅鍋盔的,咱要有這些東西吃還不樂死?" 秦嶺說:"這位大學士生活的年代離現在不過七八十年,看來陝北人的生存狀態在繼續惡化。" 鄭桐說:"我早看出來了,農民們並不歡迎插隊知青,咱們搶了人家的口糧,土地又沒有增產的可能,只能兩個人的飯三個人吃,這不是給人家添亂麼,一邊是不歡迎插隊知青,一邊是根本不想來卻硬逼著你來,這事怎麼顯得這麼荒唐?算了,不說這些,唱首歌兒吧,秦嶺,要不是想聽你唱歌兒,我才不陪鐘躍民來呢,你知道嗎?我們整整走了三個多小時的路。" 鐘躍民也說:"在路上我還在想,等見到你要好好交流一下,可見到你以後,我又覺得什麼都不用說了,聽聽你的歌就足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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