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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顧士宏一想這話也對,便記在本子上,說回頭讓物業解決,那個點堅決不允許隨地停車。群裡不斷有新問題冒出來,有脾氣差的,直接道「誰同意撤桶的,就把垃圾全堆到他家門口,讓他處理。垃圾都不讓好好倒,還過什麼日子」,還有人說風涼話,說不管什麼措施,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夜深人靜,風衣帽子口罩出來,垃圾飛快一扔,攝像頭也抓不住。」顧士宏左支右絀,最後實在吃不消了,貼出市政府關於垃圾分類的公告。「各位,講到底,這是政府強制執行的命令,不是我自說自話想出來的。幫幫忙好吧?」

  「就跟前年收停車費那陣差不多。」顧士宏搖頭,「亂啊。」

  「八車擋門。上海灘都出名了。」顧士海道。

  顧士宏歎口氣,「就怕到時候八隻垃圾桶擋門,名氣更加響。」

  「這陣子,我晚上做夢都在背垃圾分類。不管看到什麼,頭一樁就想,這是什麼垃圾。條件反射。前天蘇望娣翻出一件老棉襖,破得實在看不下去,只好扔掉。按理是可回收垃圾。我讓她仔細點,裡裡外外口袋摸一遍,摸到用過的餐巾紙,是幹垃圾,藥片風涼油那種,就是有害垃圾。不好混在一起扔的,被人抓住要罰的。」

  顧士宏笑起來,「要是摸到錢,那倒問題不大,不管紙幣還是硬幣,都是可回收垃圾。」

  顧士海嘿的一聲,「我腦子進水了,摸到錢還扔垃圾桶。」

  說話間,只聽門口一陣窸窸窣窣,以為是馮曉琴回來了。卻很快又沒了動靜。顧士海要過去看,顧士宏道:「不用看,肯定是又有人把垃圾扔到我家門口了。」顧士海詫異,打開門,果見兩個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隱隱發出臭味。

  「習慣了,」顧士宏苦笑,「這一陣幾乎天天都有。胃口也是好,四樓搬上來。」

  「現在人都被養嬌了,稍不稱心就發飆,我們那時候是集體利益高於一切,不像現在,人人都是老大,半分都不肯讓的。」

  「有機會發飆,總歸是好事情,說明社會進步了。我也想通了,又沒人拿槍逼著我去當這個業委會主任,關鍵還是自己喜歡,年紀一把還能做點事情,也開心的。其他沒啥,就是隔壁鄰居跟著倒楣,天天聞臭味道。」說著,拎著兩袋垃圾要下樓。顧士海也跟著,「我回去了。」顧士宏道:「再坐會兒。」顧士海道:「明天再來。」顧士宏聞言笑笑。顧士海問他:「你笑啥?」顧士宏道:「阿哥這一陣串門串得蠻勤。」怕他誤會,忙跟上——「好事情,阿哥以前忒高冷,現在親民多了。」顧士海板著面孔,「聽不懂,什麼烏七八糟的形容詞。」顧士宏笑起來,一手拿垃圾袋,一手挽起大哥的手臂,「有空多上網,像我這樣,不多學幾個新名詞,群裡那些傢伙罵我都聽不出來——」

  顧昕沒有直接回家,出了社區,穿過兩條馬路,來到一家茶館。這個時間沒什麼人。馮茜茜等在那裡,見了便問:「這麼晚?」顧昕沒說父親跟著的事:「半道上肚子不舒服,回家上了個廁所。」馮茜茜嘖嘖兩聲:「少吃點冰西瓜。」替他倒了茶。顧昕問她:「什麼事?」她手機裡翻出一張照片,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微胖,穿著正裝。顧昕看一眼,嘴上道:「電話聯繫不行嗎,還非要約出來?」馮茜茜不語,笑笑。顧昕知道她的意思:「——已經被我卸載了。」

  馮茜茜還是不語。顧昕又瞥一眼照片上那男人,「你姐姐給你介紹的?」她搖頭,「同事介紹的。在浦東機場上班,負責綠化的。」他道:「那不錯,機場福利好。」她道:「爸媽還在上班,沒退休。」他道:「那更好了,家裡條件不會差。」又問她,「見了面嗎?」她道:「就今天晚上,剛回來。」他一怔,「你叫我出來,是想讓我幫著參謀嗎?」她忍不住笑,「阿哥,你真有意思。」

  馮茜茜說:「阿哥,如果順利的話,明年你可以升一級,我也可以嫁出去。」顧昕道:「我升一級未必,但你肯定能嫁出去。」她道:「沒有阿哥,我不可能在銀行做到小組經理,也不會有人給我介紹物件,而且還是條件蠻好的物件。阿哥是我的福星。」他怔了怔,「沒有你搞定貸款,我也不會在新單位站穩腳跟。所以,你也是我的福星。」她笑笑,「阿哥不討厭我就好。」他又是一怔,「討厭你?我做啥要討厭你?」她道:「講不清,總覺得阿哥心底裡應該不會欣賞我這種女人。」話是真心,但一出口,又像透著傷感了。不是原先想要的感覺。顧昕停頓一下,喝口茶,「明明今晚是你去相親,卻又說這種話。惡人先告狀。」她沉吟著,「如果放在電視裡,我這種人應該是反面角色吧。」他道:「你是中間角色,我才是反面角色。前天去醫院看老黃,跟他爸媽談條件,如果旁邊有人錄下來,我應該就是標標準准的混蛋一個。」

  馮茜茜朝他看,「你不要這麼想。」他搖頭,「你不在場,不曉得。我自己也覺得彆扭,好像那些話不是從我嘴裡說出來的。一條一條,機器人說的還差不多。以前聽別人說混帳的話,就會想,怎麼會有這種人,他怎麼說得出口。現在輪到自己身上,又想,或許那人也是不得已才說的。沒人是天生的混蛋,連混蛋自己也不相信。」說完,朝她笑了笑,「就像現在,如果旁邊有人聽我們說話,你一句我一句,像拍文藝片一樣,還有點悲劇色彩。可實際上呢——」

  馮茜茜接口:「實際上,我們就是一對狗男女。」兩人都笑了。神情同時又轉為黯淡。馮茜茜想起剛才相親的那個男人,一直勸她吃菜,「馮小姐,菜不鹹,多吃點——」,不斷問她菜式合不合口味,又提醒她空調會不會太冷。連她上廁所,也起身替她拉椅子。周到得有些過頭。那瞬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又想起剛來上海那陣,與顧老太擠一個房間,地鋪搭在窗邊,整晚不睡,盯著床腳下那盞夜燈,燈泡有了年頭,發出刺啦的電流聲,光線抖抖索索。還有老人喉頭那口濃痰,不上不下,隨著高高低低的呼嚕聲,節奏逶迤。也是一身雞皮疙瘩。仿佛靈魂出竅般。那時的世界,似是黑白底色,輪廓倒是分明,人的五官像用刀刻出來的,版畫的感覺。也是奇怪。那時與現在又有什麼區別了?竟像是隔了幾個世紀。倏忽一下,總覺得哪裡不同。也講不清是開心還是不開心。男人與她敲定下次見面的時間,「你看好嗎?」語氣誠懇又留有餘地。她說,好。雙方加了微信,男人送她回家。車子是途安,外地牌照。她望著車頭的香水座和紙巾盒,竟生出些居家度日的閒適來。倘若這樣下去,好像也蠻好。那瞬她被自己的想法驚了一下。

  「阿哥,」她忽問,「你們上海男人找老婆,頭一樁是什麼?」

  顧昕一怔,「上海男人、外地男人,找老婆其實都差不多的。無非是相貌脾氣那些。」

  他恍惚記得,這話葛玥似是也問過——「男人找老婆,最看重什麼?」那時兩人才交往不久。他回答「對胃口」。她笑笑,這話很狡猾,太過於主觀,怎樣都行。尤其對著條件普通的女孩,省卻那些「你真美、你真可愛」之類的違心話,不尷尬,也顯得真誠。婚後,關於是否對胃口這點,彼此很快心知肚明。其實男人的胃口都差不多,除非極少數奇葩,否則不會有太大出入。天底下又美又可愛的女孩也就那麼幾個,所以大部分男人只能將就。也不止男女之間,世事俱是如此。因此,也無所謂看重什麼,最後還是憑運氣。對於葛玥,顧昕其實是有些抱歉的。她唱越劇的那晚,他把她攬在懷裡,看她熟睡的模樣。他竟不知她還會說夢話。她說「要走就快走,要麼就不要走」!語氣爽脆得像在吵架,與平時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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