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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顧老太嘿嘿地笑:「今天讓我逮著機會,不罵白不罵。」停頓一下,「——我跟你講的話,你記在心裡。不要腦子搭錯。」顧士蓮嘴巴動了動,沒忍住:「我當年把房子讓出去,你一聲不吭,連隔壁鄰居都來勸,說小顧你不好這麼做的。你就是不響。這些年,只當沒這件事,愜愜意意打拳吃茶——你自己講,你是不是偏向兒子?」顧老太搖頭,「你只養了一個女兒,有些事情跟你講不清。」

  顧士蓮道:「你講講看。」顧老太道:「當爹媽的,又是那種年月,想的就是兒女都能過下去。一個吃肉,一個哪怕啃骨頭,只要有口飯吃,也就看得下去了。」顧士蓮插嘴:「好肉長在骨頭上。啃骨頭的都是大戶,散戶才吃肉。」顧老太白她一眼,說下去:「——要是有人餓肚皮,就不一樣了。這時候一個子女跳出來做好事,碗裡的肉分一半給另一個。爹媽曉得不公平,但也沒辦法,總希望每個人都能活下去。有飯大家吃。」顧士蓮嘿的一聲。

  顧老太歎道:「你對我有怨氣,我也曉得。可你話都說出口了,我攔在前面,阿海肯定要怨死我,他那個人,平常不聲不響,真發起強脾氣來是嚇人的。你房子讓給他,是你做妹妹的情分,再說你那時條件也蠻好,就算後來生病,底子擺在那裡,總歸也不會過不下去。你老娘也是人,精力有限,怕你們過不下去,怕你們互相吵,也怕你們跟我吵。年紀越上去,越是懶,我要是四十歲,那就是另一碼事了。你爸又老早沒了,我勞保工資也不多,心裡沒底,我將來是靠在你們身上的,你們太平,我就太平。你懂吧?」

  顧士蓮聽著,不語,半晌說了句:「你這也是自私。」顧老太手移過去,按住女兒的手,到底上了年紀,一隻手伸出來雞爪似的,這幾日天天吊針,手背上青筋揪起來,一團一團,像沒撚開的橡皮筋。話說多了,終是有些累,停頓一下,語速也慢下來:「——乖囡,不要怪我。」撒嬌似的。顧士蓮看她,「我現在肉吃不起了?」老太嘿的一聲,咧開嘴,「你不是說的,大戶吃骨頭,散戶才吃肉?你現在吃的是小排骨,燒湯蠻好,老娘私房銅鈿幫一把,肋排就吃上了。」在她手上一拍,「——聽話,讓我放心。」又是哄小孩的口氣了。

  「老娘最後一句,『告訴阿海,做人開心點,自己不開心,旁邊人看著也難受。阿宏不要學他爸爸,一本正經面面俱到,忒辛苦,也沒意思。三個子女各有各好,手指頭伸出來還有長短呢,老娘這把年紀了,腦子也糊塗了,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你們多擔當。』」顧士蓮說完,給兩個哥哥酒杯都倒滿,自己端起來,與他們一碰,幹了。旁邊高暢急得跳腳,「你今天昏了!」顧士宏先是看著酒杯,鼻尖那裡聳了一下,隨即笑道:「老娘總結性發言,批評與自我批評,蠻好。」一口喝幹。顧士海不說話,歎口氣,也把酒幹了。

  馮曉琴走到飯店門口,瞧個偏僻的空當,掏出煙,還沒點上,便聽旁邊一人道:「阿嫂,給我一根。」竟是葛玥。

  兩人倚著樹,同時想起上次,顧磊大殮那天,也是這樣。裡面豆腐飯,外面妯娌吞雲吐霧。像偷溜出來的小孩,仗著大人無暇顧及,便肆無忌憚。兩人統共沒說過幾句話,大半竟是在這種情形下。都說抽煙容易培養感情。一根搭訕,兩根有點感覺,三根下去,就相見恨晚了。馮曉琴本來對這女孩沒啥好感,也談不上討厭,家境差了十萬八千里,還有個性也是,不搭界的。喜怒哀樂都不是一個頻道。抽煙一看也是新手,嗆得直咳嗽。拿煙姿勢也是生澀。那時她還大著肚子,馮曉琴勸她別抽,她蹦出一句:「阿嫂,做人實在吃力。」馮曉琴一怔,也無從勸起,「當心孩子——」她道:「阿嫂,我很佩服你的,換了我,都不曉得怎麼辦才好了。」

  馮曉琴猜想她是指顧磊沒了,女人死了老公,總是值得同情的。誰知她接著道,「阿嫂,你教教我。」馮曉琴奇道:「教你什麼?」她道:「教我過日子。」馮曉琴又是一怔,「——我哪裡有這個資格,日子讓我過得一塌糊塗。」葛玥道:「要是能讓我揀,我寧願過阿嫂這樣的日子。」馮曉琴揣摩這話裡的意味,嘴上玩笑:「死掉老公的日子嗎?」她應是覺得不妥,臉紅了一下,意思卻沒停:「就算沒老公,阿嫂也過得下去。我就不行。所以讓阿嫂教教我。」

  那次是有些交淺言深了。以至於後來每次見面,反比之前話更少了。更客氣。馮曉琴知道她家裡的情況,從天上到地下,也就是一夜間的事。雖不至於為她難過,總是有些感慨。「你現在的起點,其實已經是許多人嚮往的終點了。」那天拿這話安慰她,瞥見這女孩紅著鼻頭,想哭又忍住的模樣,勸她:「想哭就哭出來,憋著對小孩也不好。」她道:「阿嫂你也是,想哭就出來。」馮曉琴搖頭,「——我不是憋著,是真的哭不出來。」

  裡面的人陸續出來,有眼尖的,見到兩人,便露出詫異的神情。停下,看一眼,走幾步,再看一眼。同上次一樣。兩個女人抽煙,又在這種飯店門口,總歸有些奇怪。葛玥瘦了些。下巴那裡尖了。或許是視角原因,人也顯高,穿一條黑色連衣裙,竟多了幾分韻味。不似原先清湯寡水的模樣。抽煙動作還是生澀,神情相比上次,竟是自若了許多。

  「阿嫂,」她道,「你還記得張曼麗嗎?」

  馮曉琴停頓一下,「顧昕大學裡的女朋友。」

  「我見過她,真是漂亮啊。難怪跟『張曼玉』就差一個字。同她站在一起,其他人就像發育不良似的。我那時就想,顧昕居然捨得跟她分手,也是奇怪的。阿嫂,你見過她嗎?」

  「見過照片,」馮曉琴道,「網紅臉,男人喜歡。」

  「後來嫁了個富二代,生了個女兒。在葡萄牙。不工作,就帶孩子、養狗、種花。家裡房子也很大,在海邊。她老公,臉圓圓的,皮膚有點黑。」

  「他們現在還有聯繫?」馮曉琴忍不住問。

  她搖頭,「我是在顧昕朋友圈裡看到的。」

  馮曉琴嗯了一聲。氣氛有點怪,說不出的。拿腳在地上搓出兩道白印子,想著抽完這支就進去。倒不是討厭她,這女孩話比上次多,閒話家常的成分也更濃些,但眉宇間的愁緒是掩不住的。還有稚氣。想要表達某些意思,鋪墊做得太久,也是故作老成。馮曉琴看在眼裡,忽然有種預感,又有些害怕,不知她後面會說些什麼。

  「淘寶上有賣那種軟體,悄悄給手機裝上,能同步微信QQ,還有電話短信。阿嫂,你不要看不起我,我也是被逼得沒辦法。真要是那種整天吵吵鬧鬧的夫妻倒也算了,至少還有發洩的機會。我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打不到底,也彈不回來。要得抑鬱症的。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做噩夢,夢到他跟我離婚,行李一卷,頭也不回地走了。醒來就想,要是真那樣倒也好了,話講清楚,該打打,該罵罵,該一刀過去,也就拉倒。這樣不死不活算怎麼回事?我就是想要個痛快。」她說到這裡,停下來,「——阿嫂,顧昕外面有女人。」

  馮曉琴沉默著,拿煙的手有些僵,換個姿勢。煙沒拿住,掉在地上。「是張曼麗?」自己也覺得問得傻了。葛玥道:「張曼麗是過去式。」馮曉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問下去:「是誰?」心怦怦地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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