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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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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士宏想起上次躺在這裡的兒子,還有早年病死的妻子,隔再久,眉眼都是清晰的,仿佛還在跟前。生死只隔著一線,猝不及防或是意料之中,都是要命。倏忽一下,這世上便少了個人。其餘人都好好的,該怎樣就怎樣,一切不變,只是少了一個人。窩塞便窩塞在這裡,那瞬,世間的悲慟仿佛只落在他身上,定點爆破那樣精准。馬路是那條馬路,樹是那棵樹,家也還是那個家。連身上氣味也在。來來回回,一天一天。日子還是往下。可真正是少了一個人啊。無論如何也回不來了。一顆心生生被剜去似的,刀子太快,血竟似也沒一滴,只覺得酸楚到極點,慢慢地,才一點點滲出來,痛得駭人,外傷內傷的苦都吃盡——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晚飯時,顧士海來敬他酒:「阿弟,悼詞作得好——」顧士宏叫聲「阿哥」,兩人一口把酒幹了,也是奇怪,平常喝酒倒不如現在爽快。顧士宏說:「不好多喝的,那麼多人要招呼。」顧士海點頭,又端著酒杯到顧士蓮面前,「你抿一口,我幹了。」顧士蓮站起來,與他碰杯,「你也少喝點——酒入愁腸愁更愁。」顧士海嘿的一聲,「老娘這把年紀了,早曉得有這麼一天,但還是難過。」顧士蓮道:「老娘走了,只剩下我們兄妹三個了。」高暢一旁插嘴:「我不是人啊——」顧士蓮道:「你是外頭人,沒血緣關係的。」顧士海把酒喝了,要走,又覺得有話沒說盡,站著有些突兀,憋出一句:「老娘最後一晚,是你陪著,蠻好,母女倆總歸是最貼心的。」 顧士蓮脆生生道:「老娘偏向兒子,大家都曉得的。」這話是開玩笑,看見顧士海臉色一尬,怕他多心,忙道,「更加偏向小兒子。大哥你這種脾氣,也不是討爹媽歡喜的風格。」竟又是奇怪得過了頭。把話一點點說僵,便是這種情形。顧士蓮在杯中倒滿酒,又給他斟上,「再吃一杯。」顧士海啼笑皆非,「剛才還讓我少喝——」顧士蓮道:「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剛才看你有點討厭,不想跟你喝,現在不曉得怎麼回事,這張面孔又看著歡喜起來。」顧士海吃不消這妹妹,只好幹了。顧士蓮自己也幹了。高暢旁邊罵她:「作死。」她端著空酒杯,沉默幾秒,「阿哥,」聲音低下去,「還是那句,現在只剩下我們三兄妹了。」顧士海也沉默了一下,「——沒錯。」 顧老太最後那晚,前半夜平靜如水。神志似也比平常清醒幾分,問顧士蓮:「今天怎麼是你陪夜?」顧士蓮道:「我不是你女兒啊?」老太道:「你身體吃得消?」顧士蓮道:「吃得消吃不消那是另外一碼事。老娘生病,做女兒的一夜不陪,將來話又要給你說去了。」老太咧開嘴,露出鮮紅的牙齦肉,「我說什麼,我又說不過你。」顧士蓮道:「今晚本來輪到大哥,他不是感冒了嘛,總不好又讓蘇望娣來,她也辛苦的。」顧老太道:「她是勞碌命。」 顧士蓮道:「啥叫勞碌命,有誰是天生的勞碌命?你幫兒子也不要幫得太明顯。」顧老太道:「將來朵朵結婚,我看你找個兩手一攤的女婿。」顧士蓮道:「我跟你不一樣,一碗水就算不能完全端平,至少也要過得去——四六開差不多。」顧老太問:「朵朵是四還是六?」顧士蓮笑了一下,「總歸是四。」顧老太道:「男人家,就算反一反,朵朵是六他是四,也說得過去。」顧士蓮撇嘴,「大哥不是四,是零。最多零點五。」顧老太道:「夫妻都是配好的。你再看不慣,人家也過了幾十年了。天底下哪裡有絕對公平的事?你平常訓小高像訓灰孫子一樣,你們不也好好的?」顧士蓮道:「他是在外人跟前給我面子,家裡我做牛做馬你沒看到。」 顧老太道:「夫妻間的事,講不清的。我老太婆反正不管。」顧士蓮嘿的一聲,「你都不管。夫妻的事不管,兄妹的事也不管。什麼都不管,只管你自己。」顧老太沉默著。顧士蓮又道:「我曉得,你平時都是裝糊塗。你腦子比誰都清楚,只是怕得罪人,不說出來。你好我好大家好。」顧老太依然沉默,半晌,忽地歎了口氣:「——乖囡,我曉得,你不容易。」 顧士蓮後來回想,便覺得那晚顧老太是清醒得過了頭,不正常,真正是迴光返照了。說話一句是一句,意思也清楚。她說顧士蓮的病是遺傳:「你兩個哥哥都有點禿頂,禿子雄性激素分泌高,倒不容易得那種毛病。你兩個姨媽也一樣的,一個乳腺癌,一個胃癌。還有你外婆。我不是也得了?」顧士蓮道:「你這把年紀不算的。你福氣好,比爸爸福氣好。爸爸頭頂也禿,不照樣也得了那種病?」顧老太歎道:「你爸心事重,毛病是自己捂出來的。稍有點風吹草動,他就緊張,擔心日子過不下去。我跟他講,再怎樣,日子都要過,中國有幾億人口呢,人家不是也一樣過日子?想得太多,自己吃苦頭。」 顧士蓮道:「爸爸是多愁善感。男人裡面的林黛玉。」顧老太道:「他那種性格,就算再撐兩年,撐到你大哥去黑龍江,也是撐不下去的。早點晚點的事。有時候書讀得多,未必是好事。」顧士蓮道:「爸爸作孽,一天好日子都沒輪到。這輩子光吃苦了。」顧老太道:「你爸吃虧在忒聰明,像我這種傻大姐,倒是長命百歲。」顧士蓮道:「你才是真聰明,家裡這些人,就數你糨糊搗得最好。你是悶聲大發財。」顧老太道:「發個屁財,我哪裡來的錢?」顧士蓮道:「二哥平常不給你點?」顧老太道:「你二哥又不是大老闆。」 顧士蓮笑,「清俞總歸給你點吧?」顧老太也笑,神秘兮兮:「每年過年一隻紅包。我不要,她硬塞過來。」顧士蓮問:「多少?」顧老太道:「清俞是大戶,少是不會少的。」顧士蓮感慨:「所以說啊老太,你是有福氣的。日子好過啊。」顧老太笑得一臉得意,忽地,神情鄭重起來,音量也壓低:「——等我走了,鈔票一多半都留給你。」顧士蓮一口回絕:「我不要。」顧老太嘖的一聲,手捶了一下床,「你做什麼,你不要拎不清!」顧士蓮道:「我不用你扶貧。」 顧老太道:「那你當年送房子給阿海,算不算扶貧?就許你摜派頭,不許人家稍微意思意思?我跟你講,人啊,不要太較真,差不多叫有原則,過了頭就叫十三點。你自己憋口氣,你讓小高怎麼辦,他以後跟阿海怎麼相處?再說還有朵朵呢。你做人不要忒自私。」顧士蓮好笑,「我自私?」顧老太道:「自私也分好幾種的。事情做絕,不給別人做人的機會,你這種自私,是最促狹的那種。」顧士蓮無語:「老太,你一百年不開口,一開口就是上綱上線。嚇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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