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文學 > 心居 | 上頁 下頁 |
七〇 |
|
§第十八章 高暢連著幾日,都在醫院。倒不是顧老太那家公立醫院,而是另一家三甲醫院。 老黃出事了。前幾日他與另一個同事值晚班,鍋爐爆炸,那人當場炸死,他命大,彈到牆上又落下來,地上一大攤血,炸飛了兩隻耳朵、一隻手掌、一條腿。人竟是沒死。 他八十歲的老母親昏過去幾次,廠裡派了人專門照顧。還有他父親,坐著輪椅來了一趟,也是激動得尋死覓活。相比之下,老黃自己倒是無事。床上躺了三天三夜,還是不醒。醫生說傷到了腦幹,成為植物人的概率很大。高暢從早到晚陪著,其實也沒什麼事,醫生護士都會料理,晚上也無非在旁邊沙發上睡一覺。特需病房,條件都很好。廠領導來了兩次,一次他母親在,主要是慰問,說錢的事不用擔心,無論是本人的醫藥費,還是家屬的生活費,廠裡會負責。另一次只有高暢在,也沒其他人,雖說是病房,實際也同廠裡說話沒什麼兩樣的。領導說高暢,「辛苦了」,又看看床上的老黃,歎氣,說「不醒也好啊——」。高暢懂意思。心想炸死那人其實倒是走運,一了百了,家屬再難受,終究也不會一世。反倒是傷害值降到最小了。但這話不好說。道理上也是轉了幾個彎,一兩句話說不清。便打心底裡盼著老黃別醒,躺一輩子,反正公家買單。醒了反是活不成了。 老黃躺著不動。一張臉呈棕黃色,像是得了黃疸。全身插滿各種管子。氧氣泵發出咕嚕嚕的聲音,還有心臟監測儀,嘀嘀響個不停。高暢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靜靜看著他。認識他大半輩子了。從技校開始就是好兄弟。兩人性格完全不同,一個悶,一個騷,湊起來倒是合適。年輕那陣,高暢隔三岔五換女朋友,他卻從未談過一個。到老了依然獨身。當年合資,他本來已在名單裡了,硬生生被廠長的關係戶擠掉,旁人攛掇他去鬧,他說:「算、算了,哪裡都一樣幹、幹活。」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便是這樣知足又老實。前兩年他父親車禍撞斷腰,只能臥床,他母親身體也差,肺病,常年低燒。家裡都靠他操持,也從不叫苦。他這人,外頭看著軟弱,內裡卻是堅硬。 顧士蓮剛得癌那陣,高暢有些想不通,隔三岔五找他喝酒,說沒想到日子會過成這樣。「是、是男人就、就撐下去——」被他結結巴巴一通勸,啤酒加紅酒再加白酒,深水炸彈,K廳唱通宵,居然也真的撐了下去。一撐就是二十多年。小高小黃變老高老黃,臉上的膠原蛋白統統長到了肚子和屁股上。日子也像個講話結巴的男人,斷斷續續苟延殘喘,大致意思總也連得上,不至於豁邊。最後一次見到活生生的他,是顧士蓮住院,他來探望,帶了水果,還有兩千塊錢。「阿、阿嫂今朝氣、氣色好、好、好——」旁邊高暢幫他接下去:「——好許多。」他鬆口氣,又組織新的句子:「會好、好、好——」每到那個「好」字,便說不下去。顧士蓮聽得吃力,「曉得,會好的。你也好,我也好,大家都好。」他咧開嘴,笑得一臉褶子。 醫院回到家。高暢許久沒喝過酒了,這晚把自己灌個爛醉。吐了好幾回。顧士蓮沒罵他,給他洗臉、換衣服。聽他說了一夜夢話,哭哭笑笑。第二天酒醒,照例煮了碗桂花雞頭米給他。養胃補脾。猜他必然還要激動一陣,誰知他坐了片刻,竟是平靜了。 「那個『好』字,他總歸是太吃力,講不出來。命中註定的。」他歎道。 顧士蓮在他肩上撫了一記。也歎氣。「這個世界,好太艱難,苦倒是容易。」 沉默一會兒,他勸她:「想想老黃,我們要知足。」顧士蓮嘿的一聲,說這是「毒雞湯」。他道:「毒雞湯也是雞湯。老百姓過日子,都是盯著人家的短處。」她不信:「總歸是比我們好的更多。」他道:「你怎麼曉得?你調查過了?我走出去也是山青水綠,皮夾克裡面白襯衫領帶,到處搶著買單,時不時蹦兩個英文單詞,現金塞滿皮夾子。一會兒說要去夏威夷旅遊,怕老婆睡不好,狠狠心,來回公務艙;一會兒又說上禮拜跟朋友去了外灘幾號,沒意思,味道也就那樣,吃環境——人家看我也跟大富翁一樣。你看人家好,怎麼曉得人家不是豁胖呢?人家不順心的事又不會同你講。」 顧士蓮不語。 「你自己說,除了身體稍微差一點,我們哪裡輸給別人了?再說現在得這種毛病的人不要太多,你再摒摒,興許過兩年醫學上就攻克了,一針就解決了。以前沒青霉素的時候,手指頭長個癤子都是性命交關,現在呢,開膛破肚也是小事情。所以啊,想開些,沒有過不去的坎。我們多好啊,有吃有穿,沒有房貸,也沒有老的要服侍,夫妻恩愛,女兒也爭氣。你兩個哥哥,一個是沒老婆,一個是老婆跟仇人差不多,怎麼跟我們比?你老公這麼帥,這麼體貼,這麼善解人意——」 顧士蓮打斷他:「『善解人意』那是用來形容女人的。」他問:「那形容男人該怎麼說?」她斜眼過去,「死腔。」他道:「要成語,四個字的。」她也真的思考了一下,「賊骨牽牽(滬語,指行事鬼祟,不大方)。」他做個苦相,隨即把妻子攬進懷裡,感慨:「這兩天在醫院,我也是真的看開了,生老病死,人生下來世上走一遭,講起來是命,可到底也要看怎麼活法。我們再慘,還能慘得過老黃?人家爹媽不也要往下過日子?——老婆,你不要擔心,就算天塌下來,還有我替你撐著。」 顧士蓮被說得眼圈一紅,手在他胸上輕輕捶了一記,「你這麼會講話,怎麼不去當律師?黑的說成白的,苦的說成甜的。」 他趁勢勸她,兄妹就是兄妹。「你還能彆扭一輩子不成?你要真是這麼硬頸的人倒好了,我倒也不怕了,可你明明心軟得要命,天底下哪裡找你這麼好的妹妹?人家家裡,給一萬兩萬就是花好稻好,可你呢,一套房子送上去,反弄得跟仇人似的。你自己說,是不是傻?兩條路,要麼你索性就把房子討回來,打官司找律師撕破臉皮,我倒也舉雙手贊成,反正是你哥哥又不是我哥哥,無所謂;要麼就手一揮,都過去了,不提了,只當去澳門賭博,一夜輸掉一套房子,賭博還是輸給外頭人,現在至少是給了自己親哥哥,當初倘若沒那套房子,他們連個落腳點也沒有,也作孽。不管是好心還是傻帽,總歸是積德的。我們這種人家,多一套房子,少一套房子,日子還是一樣過,不會富得流油,也不至於過不下去。你講是不是?」 她不吭聲。依然是糟豬爪,玻璃飯盒裝了兩份,又把剛燒好的南瓜粥倒進保溫桶,叮囑他:「先送去二哥家,再去醫院,今天是蘇望娣陪夜,豬爪給她,讓她回去。你欠她一個夜班。」高暢好笑:「搞得像在廠裡,班頭還來還去。」依言先去了顧士宏家。再坐地鐵去醫院,蘇望娣和顧昕都在。顧老太醒著,見到高暢,便叫「阿海」。高暢道:「姆媽,我是小高。」把南瓜粥倒出來,要喂顧老太。 蘇望娣搶過去,「我來吧,她剛拉過屎,換了乾淨衣服,萬一粥弄在身上,再換,又是大進攻。」高暢只好退下,「——阿哥在家裡?」蘇望娣鼻子出氣:「感冒了。」高暢哎喲一聲:「阿哥這幾日辛苦了。」蘇望娣把病床搖高些,再給顧老太戴個圍兜,試了冷熱,拿勺子一口口地喂,「小病是福。你阿哥是有福氣的人啊。」高暢停頓一下,「阿嫂,你等下就回去,晚上我來。」把豬爪遞過去。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