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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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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磊頭七的那天晚上,我拿著他的照片,跟他說話。我們老家的風俗,這天鬼魂會回來。我知道,我說的話,每個字他都能聽見。我對他說,我不後悔嫁給你,你也別後悔娶了我。我不是壞女人,至少,不像你家裡人說的那麼壞。我跟史老闆沒什麼。自從嫁給你以後,我沒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阿婆,有時候我也挺糊塗,好和壞的界限到底在哪裡,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哪些事情可以稍微做一做,哪些事情完全不能碰。比如我覺得,手和臉給史老闆摸兩下,有什麼要緊的,屁股蛋偶爾摸一下,也沒啥,但別的地方就不可以,性質不一樣了。還有說謊,要是為了讓這個家好,那就不叫說謊,比如我瞞著顧磊做直銷,賣減肥藥,我也不知道那是騙人的,還犯法,不過我也沒吃虧,除了在派出所關了幾天,該我賺的,一分都沒少,那些人敢騙我的錢?想也別想。裡頭還有顧磊奶奶的錢呢,老太婆也想發財,把她的棺材本都拿出來了,我關照她保密,她一口答應。後來事情敗露了,她也不替我說話,就在一旁看著我被她孫子數落。忒不上道。好在我少給了她兩個點,也氣得過些。史胖子那裡集資,我也弄了十萬,九分利。我對胖子說,要是蝕了,我就被子鋪蓋卷一卷,帶著孩子住到你家。沒辦法啊,鈔票存銀行,贏不過通脹,等於是蝕本。家裡到處都是開銷,小老虎外面上課,一節課多少錢,顧磊一個月工資才多少,虧得吃在他爸家,有個老的啃啃,否則真是不夠用的。他睜隻眼閉隻眼,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賺錢不吭聲,出了事就全怪在我頭上——阿婆,下輩子我也要那樣,做人輕輕鬆松,一點壓力也沒有。」歎口氣,又道,「算了不說了,人都沒了,不作興的。」 說來也怪,對著這半癡半癲的老太,想到哪裡說到哪裡,心情竟似舒服許多。原先那些堵著淤著的,像刮痧板來回擦拭,幾條黑紅,看著怖人,底下竟是通暢了。也是不知不覺的。她說「我不是那種人」,這陣子常說這句,每個字呈現在眼前,仿佛都帶疊影,像說話時的回音。不是普通層面上的意思。說著說著,自己都忍不住激動起來。胸口那裡不停起伏,被什麼充盈得滿滿當當,一會兒是不吐不快,一會兒又是不知從何說起。半晌,張老太把一隻骨節嶙峋的手放在她手上,拍兩下,「妹妹,」她道,「我曉得的。」初時是寬慰她,停了停,又換了一本正經的口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就好了?」馮曉琴被她逗得笑出聲來。望著她,也不知怎的,忽地,眼淚順著鼻尖落下來,滴到她手背上。 追悼會過後,馮曉琴把老太托她保管的東西,一併還給張老頭。「兩塊金幣,還有五千四百塊現金。全在這裡了。」她猜想或許要解釋一番。誰知張老頭說聲「謝謝」,徑直收下了。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本簿子,正是張老太的記事本。「她把事情經過全寫下來了,還關照我,不要誤會妹妹你。」張老頭說完歎口氣,「我老太婆有點搭進搭出,清醒的時候還是蠻清醒的。」他頭上戴著新織的粉色毛線帽。最後幾針還是在醫院裡馮曉琴織的。張老太手腳太慢,這工夫,別人十頂也織好了。老頭子戴粉色帽子,看著總是奇怪。馮曉琴沒忍住:「阿婆講,你喜歡這個顏色。」他道:「她織的,我都喜歡。」竟是小夫妻般的聲氣。透著些傷感。「八十好幾了,又是那種病,想開了,也就沒啥了。」他歎口氣,又對馮曉琴說聲「謝謝」——「虧得妹妹你,讓她最後那段日子過得蠻開心。」 「你兒媳,著實也不容易。」湖心亭裡,張老頭對顧士宏感慨。顧士宏問他,記事本裡寫了什麼。他道:「我老太婆的心裡話,只給我一個人看,說是不能說的。」顧士宏笑笑。張老頭又道:「我老太婆要是加入作家協會,我和你只好靠邊站。夜裡一路看,一路流眼淚。等於是把過去的日子再過一遍。一輩子太短了,要真有下輩子,我無論如何都要再尋到她。」臉上笑著,說到後頭聲音卻有些啞。顧士宏勸他:「她肯定跟你一樣的心思。下輩子,下下輩子,只要有緣分,總歸碰得著。」 「不晚」陸陸續續又多了七八個老人。實打實,真正靠做出來的。萬紫園、白雲公寓,還有附近幾個老式小區,白天常有人來打聽,問價錢,看情況,或是討一份宣傳單回去。「看情形,不出半年,房間可以住個六七成滿。」馮曉琴對展翔道。 展翔順著她說:「再過一年,就要擴建了。」居委會前幾日還派人過來看,裡裡外外兜一圈,挑不出毛病,嘴上沒多說,臉上是服氣的。馮曉琴說:「爺叔,出名了,發財了。」展翔手伸過去,在她頭上輕輕砸個毛栗,「少尋我開心!」這動作有些親昵,馮曉琴讓開,「——爺叔不是說過嘛,給附近70歲以上的老人免費吃中飯,兩葷兩素。現在時機差不多了,可以搞起來了。爺叔以後就不是暴發戶了,是成功人士、社會名流。恭喜你。」展翔怔了怔,詫異這話是幾時在她面前說的,繞了一圈,才想到當初向顧清俞求婚時,隔了一堵牆,必定被這小女人聽了去。兀自有些難為情,打個哈哈,待要與她說笑一番,她已面無表情地走了過去。 顧士蓮的活檢報告出來,情況果然不好。隔日便住進醫院,準備做手術。顧士宏與高暢商量,手術後大家輪流照顧,排個表,白天晚上按次序來。「這樣,你也不至於太累。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有條理,不好亂了方寸。」高暢應著。主刀醫生是顧清俞找的,經驗技術都是一流的,次日清晨第一刀,也不拖時間。高暢塞了五千塊錢給顧清俞,「你托人辦事,開銷總歸是我來。」顧清俞不接,「姑父,你只管全力以赴盯著姑姑的病,別的事情以後再說。」高暢只得稱謝。手術前一晚,顧昕提出陪夜,「我明天出差一周,後面大家辛苦,今晚讓我來。」 病房有現成的躺椅,天不冷,帶個睡袋,也方便。吃過晚飯,高暢叮囑幾句,便走了。留下姑侄二人。顧士蓮問他:「出差去哪裡?」他回答:「杭州。」顧士蓮嗯的一聲,「那倒是不遠。」顧昕問:「要不要削個蘋果給你?」她搖頭,「肚子還是飽的。」示意他隨意,「你管你自己,有事我叫你。」顧昕去了趟廁所,回來時見顧士蓮已睡了,側向另一頭。其實還早,八點都不到。替她拉上簾子,自己也躺了下來。看了會兒手機,聽床上似是有動靜,簾子悄悄掀開一個小角——顧士蓮身子微微蜷著,肩膀有節奏地一顫一顫,應該是在哭。顧昕先是一怔,隨即把簾子塞好。不敢驚動。又過得片刻,聽顧士蓮叫他: 「昕昕。」 他嗯了一聲。「姑姑,怎麼了?」 「姑姑要是不在了,你會難過嗎?」顧士蓮不回頭,依然是背對著他。語氣有些硬,與這話的內容不相稱。應該是為了掩飾哭腔。顧昕盯著她的脊背看了一會兒,不動,也不說話。忽然意識到姑姑其實是害怕。——「你姑姑,就是只紙老虎。」臨出門前,蘇望娣喋喋不休,說顧士蓮要是真不怕,根本不用那麼兇神惡煞,越是凶,就說明她心裡越是抖豁。「你們顧家人,都是一個德行,嘴巴凶,骨子裡屁用沒有。」 一旁顧士海聽得煩躁,說她:「就你最有用。換了你,你不怕?人家是惡毛病,又不是感冒發燒!你不曉得啊?」蘇望娣慢條斯理道:「我是外頭人,曉得不曉得都沒啥,你是她親哥哥,你曉得就可以了。」顧士海被沖得火起,手中茶杯「咣」地一放:「家裡鈔票又不歸我管,我是惡人,你又是什麼好人了?」蘇望娣也不生氣,對顧昕道:「看到吧,越是心裡抖豁的人,越是嗓門大,有道理你就好好說,凶個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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