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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第十六章

  「妹妹,我害怕有一天,我會把老頭子忘了。」

  馮曉琴記得,這是張老太唯一一次在她面前哭。前一秒還在說「張衛國喜歡粉紅色,屁精」,後一秒陡地眼淚便下來了,落到手頭正在織的帽子上,一滴,又一滴。馮曉琴沒提防,只當這老太又作妖,哭哭笑笑,日子過得奇形怪狀。便給她出主意:

  「拿支筆,統統記下來。好記性不如爛筆頭。腦子裡的東西會忘,寫在紙上的東西,白紙黑字,永遠都抹不掉。」

  這老太也真的照做了。拿了本厚厚的簿子,帶鎖的,專門用來寫日記的那種。時不時寫上幾筆,一隻手攏著,不讓人看。一筆一畫,小學生寫字的架勢。馮曉琴偷瞥過幾次,俱是些沒要緊的話,天氣是主角,「好像要下雨」「春冷最難受,濕氣浸到骨頭裡,要拿艾條灸一灸」「這兩日熱得不正常,有妖怪」……也有關於心情的,完全是少女視角了——「8號裡那個女人,一天到晚盯著張衛國看,只當我是瞎子」「今天我偏不主動開口,看有幾個人會請我跳舞,論身材還有氣質,小區裡我認第二,誰敢認第一」「剛才一陣暴雨,馬路上全是櫻花的花瓣,一腳踩上去,粉色變灰色。唉,美麗的東西都不長久,老天爺忒殘酷」——馮曉琴忍著笑,吃不消這老太。便也由著她。

  張老太說:「張衛國是個脫頭落襻(滬語,指丟三落四)的,我要是走在他前面,也不曉得他將來怎麼辦。」擤了一下鼻子,又歎氣。馮曉琴說:「阿婆你這是杞人憂天,張爺爺明明比你精細得多。」張老太皺眉,「瞎講,你不要看他樣子比我穩重,其實相當不牢靠。家裡這些年有多少東西丟在他手裡,你都不曉得。」馮曉琴順著她,「有多少東西,說來聽聽?」她扳手指,「一隻上海牌手錶,一隻金戒指,一副羊毛手套,兩副walkman耳機,三把陽傘,還被沖手(滬語,指小偷)沖掉五六個皮夾子——」馮曉琴聽得直笑,「阿婆你倒是記得清楚。」張老太歎口氣,「所以啊,家裡沒我可怎麼辦,要出亂子的。」

  「失竊事件」是張老太自編自導自演,目的是要引起張老頭的重視——「讓他提高警惕,家裡東西要心中有數。」她悄悄拿走了一些金貨,還有部分現金。「看他幾時才發現——」事實證明,張老頭的警覺性確實不高,一連幾天都未察覺。還是張老太摒不住,提醒他:「哎,我們前年買的建設銀行的賀歲金幣,怎麼只剩下一塊了,明明有三塊的——」,又道,「抽屜裡好像不止這點鈔票啊,你動過了?」張老頭這才慌了,急匆匆報了警。馮曉琴說張老太:「阿婆你做戲做過頭了,這是浪費警力,開國家玩笑。被人發現要吃官司的。」張老太哪怕這些,「吃官司就吃官司,我這把年紀了,風也吹得倒了,他們敢拿我怎麼樣?」

  東西暫且交給馮曉琴保管,放在一個黑色垃圾袋裡。「不好讓老頭子知道的,否則有得鬧了——等風聲過了,你再給我。」馮曉琴起初不依,「萬一給人瞧見,我渾身是嘴也講不清。」張老太斜瞥她,「膽子這麼小——看你也不像良家婦女。」馮曉琴反擊:「阿婆你也不像良家婦女。」張老太被懟得眯起眼睛,笑得曖昧無比,「良家婦女有啥意思,無聊透頂!」問馮曉琴:「談過幾個朋友?」馮曉琴扳手指,一隻手扳完,再扳另一隻,感慨:「手指頭不夠用啊,要加上腳指頭才行。」張老太哈哈大笑,「好啊,要是還不夠,我的也借給你。」

  「阿婆,我鄉下有個小孩。」說這話時,張老太正低頭織帽子的沿邊,手腳不協調,眼睛都快湊到棒針上了。話一出口,馮曉琴也呆了呆。她也算是謹慎的,這些年,除了父母,沒人知道。對著這老太,卻不自覺地說了出來。「阿婆,我告訴你,你不許告訴別人。」加上一句,「也不許記在紙上。」

  「曉得了,」她注意力集中在帽子上,「——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

  「那不錯。」她拿剪刀,對準紛亂的線頭,一刀下去。抽空給了馮曉琴一個微笑。

  孩子是一個初中同學的。闖禍後便轉學了。說實話,馮曉琴並未把這事太放在心上。年紀小,還沒到知道利害的時候。再加上性格又那樣。本就不想再念書了,趁勢休了學,跟著媽媽到外地待了大半年,回來時抱著個才滿月的嬰兒,「馮家添了老三」。也沒人懷疑。她父母對這事的處理還是很果斷的。既替女兒解決了麻煩,家裡也多了男丁。兩全其美。馮大年,起名字時她爸爸問她「好不好」。她點頭,「你們說啥就是啥。」那年她才剛滿十五歲。肚子裡掉了塊肉,多個弟弟。就這麼簡單。後來出去打工,每次回老家,都會特意給馮大年買份禮物。越往後面,禮物便越是不敷衍,是用心挑的。幾歲的男孩,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心裡總要過幾遍,斟酌再三。

  馮大年的臉,也是一次比一次看得久。嬰兒那陣,本該最是母子連心的,偏偏沒什麼感覺,反倒是歲數上去了,竟漸漸看出些意思來。五官是這樣的,手腳是這樣的。迎風長。這次看著比上次又高了些,臉倒是拉長了些,肩膀也寬了。再後來,說話聲音又變了,一聲「姐」不再是嬌嬌糯糯,粗獷得像被砂皮磨過,聽得雞皮疙瘩也起來了——懷著小老虎那陣,她一直回想,當年那塊肉在肚子裡是什麼感覺。孕吐是幾時,胎動是幾時,肚皮上看出小手印又能是幾時。記憶的碎片,努力想拼湊起來。更多的還是內疚。欠了這孩子。叫了十幾年「弟弟」,連抱也不曾好好抱一下。倏忽一下就長大了,想彌補也不知從何做起。每次回去,面上沒什麼,其實卻有些手足無措。檯面上是姐姐,心底是媽媽,不好做得太過頭,又不甘心什麼也不做。擺正位置是個技術活。她爸媽對這孩子也是尷尬,講起來是兒子,其實倒是隔代親,不知該怎麼教。反正就是寵。結結實實養了個傻兒子。馮曉琴每次看到他,都會想到顧磊。不管上海還是鄉下,男孩子一寵就成傻子,屁用沒有。要捏把汗的。

  這兩年馮曉琴對他嚴厲了些,真把他當兒子看了。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也說。劈頭蓋臉的。他不怕爸媽,倒是忌憚這個「姐姐」。去年跟著鎮上的幾個盲流去偷窯廠的舊機器,當廢銅爛鐵賣,被人捉住打得半死。馮曉琴回到家,瞥見床上鼻青臉腫的他,一句安慰沒有,徑直說「打得好」。他叫起來:「你還是我姐姐嗎?」她道:「你這樣下去,先是小偷小摸,再是打劫,最後就是殺人了,與其將來被槍斃,還不如現在打死乾淨。還省幾年糧食。」他賭氣不吃飯,他媽哀求他:「多少吃一點——」馮曉琴一把奪下,「不吃就不吃,吃下去也是長壞心眼,力氣不用在正道上,將來也是個人渣。」他急了,口不擇言:「你自己又是什麼好東西了——」他媽要攔著,她眼一瞪,「讓他說!」他到底是個沒用的,鄉下人拉屎頭裡硬,頓時沒了氣焰,一點點軟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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