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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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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原來也會讓人喝醉。至少今日如此。喝得極慢,話其實也不多,斷斷續續,像杯中四散遊走的幾絲拉花。話頭也不用刻意去接,這場聊天本就沒有主旨。離婚的事反倒提得不多。丁啟東坐得遠些,頭朝著窗外,留兩個女人說體己話。他該是被李安妮硬拖出來,亮個相,像活動開幕式,當事人都非出席不可。自始至終都有些彆扭。顧清俞也彆扭,尤其李安妮說到她與Frank的財產分割:「我不算黑心的,房子和股票沒動他的,除了他送我的那些首飾,就要了他斐濟那個小島,他說賣了折現給我,我說不用,留著挺好——」又道:「換了他以前那些女人,看不把他皮扒掉一層!」丁啟東動也不動地看著窗外,仿佛外面有什麼趣事,移不開眼睛。到後來腦袋幾乎都湊到玻璃上了。不停抿嘴,一遍一遍地。身體雖是不動,看著卻總像在使勁似的。 一杯咖啡喝到近六點。李安妮說:「索性一起吃晚飯。」顧清俞推辭了,撒謊:「家裡還有一頓,今天我表弟搬家,中午連晚上。不捧場不行。」 回到父親那裡。算好馮曉琴帶小老虎去上英語課,這時是個空當。顧士宏問她:「下點餛飩好不好?」她點頭。看父親從冰箱拿出一排蝦肉餛飩,放進燒滾的水裡,激起一圈漣漪,很快平靜了。蓋上鍋蓋。顧士宏朝她看,「下午去哪裡了?」她回答:「真的是去見個朋友。」顧士宏沒多問:「要不要再炒個蛋?」她說不用。一會兒餛飩撈出來,碗底放香菜開洋,現成的雞油,也挖了一小勺放進去。湯頭嫩黃。顧清俞嘗了一個:「爸爸燒的餛飩,比外面的滿漢全席還要好吃。」顧士宏歎口氣。顧清俞做好準備,猜想後面必是跟著老父親的感慨,他安慰她,或是她安慰他,總之有一番往來。誰知竟不是。「你姑姑的病,最近好像不大好。」 顧士宏說是吃飯時,漏出來的。顧士蓮最近舌根處長了個瘤,PET-CT做了,顯示癌細胞擴散,活檢報告還沒出來,但也八九不離十。「這頓飯吃的——」顧士宏搖頭。高暢平常也不是多嘴的人,若非情勢緊迫,亦不會在家庭聚餐上提這個。歸根結底還是經濟原因。醫生粗粗替他們算了筆賬,是個天文數字,而且不打包票。到頭來可能還是一場空。 顧士蓮應該是關照過老公保密,因此高暢這麼冷不丁說出來,她沒撐住,當場便翻臉,差點掀桌子。高暢倔強道,自己人,說了又怎麼樣。也不是平常的灑脫模樣。酒喝了不少,旁人愈是勸,他愈是喝個不停。顧老太挑饞嘴牛蛙裡的絲瓜吃,年紀上去,反倒比以前更吃得辣。腦筋不如從前,也不知小輩們說的什麼,只覺得氣氛不對,也有些慌張起來,「咋啦咋啦——」顧士宏問高暢「缺多少」,他還沒開口,顧士蓮板著臉大吼一聲:「不用你管——」顧士宏苦笑,「你不是我妹妹,我就不管。」那頭,顧昕叫服務員買單,蘇望娣挑囫圇的菜打包,顧士海端坐著,不悲不喜的模樣。一如往常。顧士蓮先是不動,木然對著桌面,忽地,哭了出來。聲音尖厲得像是指尖在玻璃上劃過,吱——聽著讓人起雞皮疙瘩。很快轉為嗚咽,哭聲凝成了一片,仿佛頭頂的烏雲,低低迴旋。片刻後,顧老太去撫她的背,沒頭沒腦地勸:「好了好了——」一桌人都安靜下來。 顧士宏其實還瞞著後面那截,不方便對女兒說。飯後一家人往回走,他與顧士海走在最後。兄弟倆平常也話不多的。這次是顧士海先開口,夾著怨氣:「到底想我怎樣?」顧士宏一怔。顧士海說下去:「我要是大富翁,不用她說,我就把錢拿出來了。可我是嗎——我是癟三,徹徹底底的癟三,垃圾癟三,上海灘有幾個人混得比我還慘?」喉嚨口似是包著一口痰,雖然含混,卻自有一番沙啞的勁道,透著不平和悲憤。太陽穴邊的青筋隱隱閃現。顧士宏沒料到大哥這麼激動。原先想好的話,此刻一句也說不出。反要安慰回去:「我曉得的,曉得的——」前面幾人聽見動靜,回頭看。 顧士海表情收勢不及,僵在臉上,瞧著更是古怪。便低下頭,把力氣用在走路上,一步步使勁。顧士宏很少見他這樣,說話時連嘴唇都發顫。像是積了許久,一下子倒出來。話少的人偶爾開口,後面便不聽使喚,愈發惡狠狠地:「我曉得,她心裡怎麼看我。別說她了,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窮光蛋一個回上海,還要靠妹妹接濟,真正是垃圾癟三,不要臉了——」說到這裡,一口氣岔了,劇烈咳嗽起來。前面幾人又回頭看。顧士宏做出兄弟間閒聊的模樣,挽住大哥臂彎,「春天了,暖和是暖和,就是空氣裡花粉太多,容易過敏,鼻炎、咳嗽、打噴嚏——」 「我明天劃十萬塊給姑姑。」顧清俞說,「本來再多一點也沒什麼,就怕顧昕他們更難看。」顧士宏搖手,「你姑姑不會收的。」顧清俞道:「不收也得收。她現在哪裡還有錢?房子賣了給女兒留學,手裡能剩多少?再說朵朵還沒結婚呢,將來有的是地方要花錢——總不能看著她等死。」停了停,又問,「——大伯那邊怎麼說?」顧士宏道:「你大伯也沒錢。」顧清俞嘿的一聲,沒忍住:「都是普通老百姓,誰家裡憑空放幾百萬閑著?不都是擠出來的?以前那幾十塊錢工資,還能養活一家老小呢。姑姑現在是生病,又不是拿這錢出去旅遊——」瞥見父親的神情,只好停下,搖頭,「姑姑可憐。」顧士宏歎道:「都可憐。你姑姑可憐,你也可憐。」顧清俞失笑:「我有什麼可憐的?」顧士宏道:「自己不覺得自己可憐,才最可憐。」顧清俞朝父親撇嘴,「爸你搞來。」 回去時,樓道口遇見馮曉琴。小老虎英語課忘帶卡片,她折回來拿。兩人打個照面,互不說話。到了樓下,沒走幾步,便聽到後面馮曉琴叫她:「阿姐。」顧清俞停下,卻不回頭。馮曉琴走近,手裡拿著英語卡片,稍有些喘。應該是跑了幾步。顧清俞想,這是尋事來了,嘴上道:「幹嗎?」馮曉琴道:「阿姐中午飯都沒吃飽,就急匆匆走了。」顧清俞冷笑,果然是尋事。馮曉琴停頓一下,忽道:「阿姐命好。」顧清俞想起父親那句「你最可憐」,忍不住又是冷笑:「命好嗎?那也沒辦法,老天爺待我好。」馮曉琴道:「阿姐這種性格,放在上海,是新派,有個性,倘若放在我們老家,還沒等冒出頭來,就被人拿剪刀哢嚓一下,剪個乾乾淨淨,一點脾氣沒有。」顧清俞道:「那你呢,你不是也冒出來了?難不成你是好欺負的?祥林嫂?尤二姐?」馮曉琴笑笑,「爺叔總說,我是孫二娘裝小白菜。」顧清俞知道這個「爺叔」是誰——「怎麼,老闆娘還沒當上?都忙了這麼久了,效率不如以前啊。」馮曉琴又笑笑,「阿姐吃醋了。」 顧清俞不動,「還沒淪落到吃你醋的地步。」馮曉琴道:「阿姐今天講話沖得很,不是吃醋,是吃炮仗了。」顧清俞歎口氣,「有些人不識相,只好挑明瞭,點點她。」馮曉琴徑直問:「阿姐是怪我今天多嘴?不該提前姐夫的事?」顧清俞提醒她:「老早分開了,不要一口一個『姐夫』。女人一把年紀結婚又離婚,講起來總歸難為情。不能跟你比,十幾歲就出來混,經歷得多。豁得開。」馮曉琴停了停,「阿姐你不要用『混』這種字,難聽。」 顧清俞嘿的一聲,好笑:「不叫『混』,難道叫『體驗生活』?」馮曉琴朝她看。顧清俞搖頭,說下去:「我是不想說出來讓顧磊失望,不想讓我爸白頭發再多幾根。你還真以為能瞞過去?我也算想得開了,話說妓女從良都能再嫁人呢,何況又是新社會,婚姻自由,我弟弟喜歡,又有什麼辦法——」話愈是激烈,語氣反倒愈是平緩。她從口袋摸出煙,扔給馮曉琴一根,自己點上,「我弟弟到死都沒見過你抽煙吧?蠻好,能騙一輩子就不叫騙了。」 兩個女人在樹下抽煙,背朝外,路燈又昏暗。天然的屏障。 「張阿婆家那次失竊,是不是跟你有關?」顧清俞問她。 馮曉琴沉聲:「你不要瞎講。」 顧清俞詫異:「員警問你,你也這麼回答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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