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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下午兩點,閑雲閣準時派人過來。通常是沒事。老人哪捨得這個錢。張老太算是想得穿的,也只做過兩三次。一是費用,二是讓人摸來摸去,又痛又癢,也彆扭。——過來大多幹坐著,與老人或是護工聊天,「閑雲閣這時候也是個空當——」二十來歲的女孩,每天換面孔,脾氣性情不同,話題也不同,操各種方音的普通話或是上海話。展翔若是這當口正好過來,便不好意思讓人家吃白板,脫了衣服自己躺上去。「來吧。」結束後湊個整數給她,也不用找。身上一溜紫紅色罐印,像麻將牌裡的筒子,噝著氣,「——爽利啊!」

  史胖子探過幾次風,知道沒搞頭。那事,馮曉琴怕是提都沒同展翔提過。「為什麼呀?」他問她。馮曉琴說:「老闆是老實人,不好害他。」史胖子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他是老實人?他出來混江湖的時候,你還穿開襠褲呢。老實!」馮曉琴道:「老實也分幾種的,有些人是裡頭外頭都老實,有些人外頭看著油滑,其實心裡像小孩,特別單純。我們老闆就是後面這種。」史胖子呸的一聲,往地上吐口痰,「你見過幾個人?別讓我笑掉大牙。你老闆最喜歡扮豬吃老虎,吃的就是你這種小姑娘。」馮曉琴便笑笑,「爺叔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飯還多,看人肯定比我深刻。不好跟爺叔你比的。爺叔是裡頭外頭都精明,天下第一不好說,萬紫園排第一肯定是沒問題的。」史胖子被她說得忍俊不禁,露出白生生的牙齦肉,「吃那麼多鹽,不老早齁死了?再說爺叔有腰子病,吃口很清淡的。不要瞎三話四。」

  馮曉琴道:「腰子病是富貴病,生在爺叔身上,這叫相得益彰——爺叔吃過飯沒?我們這裡師傅燒的蔥燒獅子頭是一絕,色香味俱全,吃了還不口幹。腰子病也不搭界的。」史胖子問她:「不是都從外面餐廳訂嗎?自己開夥倉了?」馮曉琴歎道:「外面訂成本太高。做生意呀,到底不是一天兩天。再說自己弄的清爽,衛生也有保障。」留了史胖子吃晚飯。白米飯上臥兩隻獅子頭,醬汁濃稠紅豔,最是開胃,再配幾顆小棠菜,碧綠生青,樂惠得很。史胖子吃得肚皮滾圓離開,路上有些想不通,竟像巴巴來蹭飯似的,正經話沒顧上講,飯倒吃了兩碗。小女人忒滑頭。

  姓劉的護工又去攛掇三千金夫婦,臨近年底了,不好找人,況且她們這樣有護理證書的,不是阿貓阿狗都能幹的。「不晚」領的是養老機構執照,配備專業護理人員是硬指標,「離了我們,死蟹一隻。」姓劉的幾年前從蘇北來到上海,做過保姆和月嫂,聰明人,看問題準確犀利,「每年春節都是個關竅,錯了就還要再等一年。老闆是炒房地產的,不缺我們這一點小米。」她把意思露了,自己不開口,只看三千金媽媽怎麼說。三千金媽媽是個沒主意的,又去問自家男人。男人到底當過小老闆,拎得清,「讓她自己去講,你不要當沖頭。」加上一句,「最多她講的時候,你跟著撬撬邊。」

  姓劉的到底碰了個釘子。說要找展翔。馮曉琴給她彈回去:「老闆管大事情,這些小事找我談就可以了——阿姐你才來多久,就算談價錢,好歹也要過一陣。你外面打聽打聽,這點生活拿這份薪水,不算少了。」姓劉的便說自己可憐,「死鬼老公走得早,一個人帶女兒,日子不好過。」馮曉琴也歎:「現在日子都不好過,你外頭看看,有哪個不可憐的。女兒比兒子好,貼心,將來成家開銷也少得多。阿姐又有手藝,好日子在後頭呢。」姓劉的朝三千金媽媽使眼色。三千金媽媽憋著不開口,留她一人發揮。姓劉的說來說去,那個「走」字在嘴裡盤桓半晌,終是不敢說出來。

  「快過年了,老闆說了,大家好好做,一人一隻紅包逃不脫的。」馮曉琴微笑著,又看向三千金夫婦。女人還好,癡癡顢顢的,男人是看好戲的架勢掩都掩不住,眉眼都放光了。就盼著渾水裡撈點什麼,便是魚撈不著,撈點蝦米也好的。展翔當初找三千金媽媽的時候,她是想攔下的。偌大的上海,哪裡不好找人了,僧多粥少,到處都是等活幹的人——偏要找那樣牽扯不清的,有淵源,打過架觸過黴頭。用人最忌諱這樣。馮曉琴知道展翔的心思,是能幫就幫,大家都不容易。但生意歸生意,人情歸人情。兩碼事。倘若她做老闆娘,是萬萬不會的。馮曉琴想到這裡,臉紅了一下——「老闆娘」有些過頭了,便是打比方,這三個字也不好隨便想的。不想沒什麼,一想就會刹不了車。胡思亂想多了,後面便是癡心妄想。馮曉琴知道分寸。但勸也是要勸的,還要勸得貼心,真正像是狗腿子給老爺出謀劃策了:

  「爺叔,以前顧磊在的時候,老是覺得他沒用,想這男人怎麼比女人還要軟塌塌,爺叔你就不一樣了,做事爽氣,很有男子氣概的。可現在過來幫你,接觸了一陣,又發現,爺叔也是粗中有細。人大概都是這樣,遠遠看著那樣,真要拉近了,又是另一副模樣。」

  「這是損我還是誇我?」展翔眯起眼,看她。

  「不是損,也不是誇。是老實話。」她道,「我讀書少,心裡想著一個意思,可是話說出來,就成了另一個意思。爺叔不要多心,我就是抒個情,鄉下妹子偶爾也要抒情的呀,對吧?那天史胖子來找我,說打擦邊球的事,我自然一口回絕了。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胖子是壞料,我心裡有數。但壞料也分好幾種的,殺人放火是壞料,小偷小摸也是壞料。胖子頂多也就是小偷小摸那種。他把卡掏出來給我的時候,我就在想,第一次碰見這傢伙,是什麼時候。好像八九年前吧,爺叔你也在,一大堆人圍著K歌,胖子一雙眼睛死命盯著我胸口。那時我就想,壞料,肯定是個壞料。可那時的壞料,跟現在又不一樣。那時我討厭他,又不得不捧著他,他嘴巴裡一股煙臭味,我聞著都是香的,是上海的味道,機會的味道。現在我看見他,倒不像以前那麼討厭了,相反還有點可憐他。爺叔你說怪不怪,胖子那樣的大老闆,哪裡用得著我可憐他?可真真切切的,我就是可憐他。他那些算計,壞是壞的,可又說不出的替他難受。爺叔我講句話你不要生氣,就連你,有時候我也覺得你挺可憐。」

  「你是菩薩心腸,看誰都可憐。」展翔笑笑。

  「爺叔不要笑我,我是說真的。以前我們鄉下搭戲臺,那些唱戲的,好的壞的,臉上都寫著呢。張牙舞爪的,一看就是壞蛋,委委屈屈的全是可憐蟲。可生活中哪有這麼簡單呀,都是可憐又可恨,講不清的。爺叔,我這麼說,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抒個情。」

  「押金不能收。」展翔蹦出一句。

  馮曉琴肚子裡笑了一下。嘴噘起來:「——爺叔,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爺叔也就是順便說一下。只許你抒情,不許爺叔插個敘?」

  「爺叔拿手的是夾敘夾議。」她笑。

  展翔把醒酒器裡的紅酒倒入玻璃杯,推到馮曉琴面前,「人哪,張牙舞爪不怕,委委屈屈也不要緊,怕就怕那種又張牙舞爪又委委屈屈的小壞蛋,動不動還要抒個情,跟爺叔拐彎抹角地劈情操,一句話繞十七八個彎——這種小壞蛋最麻煩了,你說是不是?」

  馮曉琴又笑了一下。「——押金又不是進我自己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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