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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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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立秋剛過,葛玥順利生下一個男孩。六斤八兩,母子平安。原先訂下的月嫂被蘇望娣退了,親自上陣。一半是省錢,一半也是歡喜。月子在婆家坐,是蘇望娣堅持的。葛母每日過來,白天輪流帶,晚上便只她一人。小床放自己旁邊,寶寶醒來,抱到葛玥那裡,喂完奶再抱走,拍嗝、換尿布。一晚上總要起來四五次。白天連夜裡,幾乎不停地,卻不覺得累。小肉團子抱在手裡,從頭看到腳,眼睛眉毛鼻子嘴巴,哪裡都是可心的。與兒子小時候一模一樣。抱著他,便仿佛回到三十年前。周遭景物盡數可省略,唯有懷裡這團肉,奶香與尿臭相混,厚厚實實一把兜住,便覺得再怎樣也無妨。有她在,天塌下來,也替他頂著。時光亦有回眸的一瞬。便是這樣代代相傳,周而復始。曾經用在兒子身上的心思,兜兜轉轉,輪到孫子。湊近了,那張小臉,怎麼也看不夠。看到他,心頭又是甜又是酸,一會兒想笑,一會兒想哭。自己也不知是怎的。 與兒媳的話比以前更多了。圍繞著寶寶,話題衍生出去,舉一反三。蘇望娣本就是有些嘮叨的人。她說當年坐月子哪有現下這麼多講究:不喝白開水,光喝蒸發了酒精的米酒水。燒菜也不用普通的油,只用薑麻油。魚湯蹄髈那些,過去講起來頂滋補的,卻不大吃了。這不吃那不吃,月子餐竟跟減肥餐差不了多少。洗頭洗澡倒是不避忌了,想怎麼洗就怎麼洗。空調也照樣吹,不怕關節痛。「其實就是隨心所欲了,不像我們那個時候,束手束腳,老的說一句,小的屁都不敢放。」葛玥以為這話是數落自己,忙道:「媽,我沒有——」蘇望娣道:「是趕上好時代了,替你高興。一樣做女人,你比我舒服。」葛玥停頓一下,「媽是比較辛苦。」 蘇望娣嘿的一聲,「不是辛苦,是命苦。辛苦還有解脫的一日,命苦就真正是一生一世,沒指望的。」葛玥與她接觸這些時日,也漸漸習慣了她的說話方式,便是再遲鈍,也聽出這話其實另有所指。家裡兩個男人,顧士海自不必說,顧昕這陣去新疆出差,每天通一次視頻,也只是三言兩語,簡潔得像是發電報,寶寶好嗎,你好嗎,爸媽好嗎,格式亦一模一樣,可以照搬的。葛玥要聊些寶寶的細節,他也並不十分著緊,或是草草應著,或是索性說太忙,便掛了。連蘇望娣那樣護短的人,也忍不住感慨:「是親生的呀,又不是你老婆改嫁帶來的拖油瓶——」顧士海聽了,罵她「什麼話都說得出」。她徑直從手機上翻出一張照片,給丈夫看。是一道菜,拿豆芽粉絲堆成一棵樹,再弄幾個饅頭做成小豬的模樣,各自趴在樹上。讓他猜菜名。顧士海說「母豬上樹」。她搖頭,正色道:「錯,是『男人靠得住』。」 葛玥旁邊聽了,也忍不住笑出聲。她冷眼旁觀,蘇望娣那樣白天黑夜的辛苦,顧士海只是負責早起買個菜,往廚房一扔,便諸事不理了。好幾次爐子上燒著菜,她與蘇望娣在房間忙寶寶,他見了也只是提醒一聲「快焦了」,並不搭手。吃完飯,碗筷也不洗,任桌上攤著,自顧自地回房。喝茶看報紙。「你將來也逃不脫的,」蘇望娣說葛玥,「一個兒子,一個老公,你要做一輩子的保姆。」 平心而論,葛玥倒不在乎這些。或者說,是還未考慮到這些。顧士海再怎樣,終是老夫老妻,便是淡漠,也是積年累月後的沉澱,性質不同的。顧昕卻真正是隔了一層了。去年這時候,他與她還是普通同事,雖在一幢樓上班,但平常也難得見面的。名字也叫不全,只知道他姓顧。除去她父親那層,她著實是很不起眼的一個人。連走路也是低著頭,有些謙卑的模樣。「你很像日本女孩呢。」她記得,他這麼評價她時,她紅了臉,不敢看他。他第一次握她的手,她慌得差點甩脫,心怦怦直跳。在他之前,她幾乎沒談過戀愛,相過兩次親,都不了了之。稱得上一張白紙。 她想過無數次,他為什麼會追求她。便是再傻,她也能辨出幾分。「要說完全沒那個意思,我是不信的。你這樣的性格,真找個像蒸餾水一樣純的男人,我和你媽也不放心。過日子,太虛頭虛腦不行,太實打實也不行。退一萬步,還有爸替你看著呢。」她父親這話,打消了她最後的顧慮。必須承認,父親看人是准的。當然也跟她自身條件有關。倘若她生得比張曼麗還美,或與顧清俞一樣能幹,父親又該是另一番說辭了。 寶寶滿月時,顧昕從新疆回來。給寶寶買了一頂維吾爾族帽子,尺寸已是最小了,但依然太大,戴上遮住了整張臉。寶寶顯然不太喜歡,哭聲一陣響似一陣。他卻不依不饒,一遍遍地試戴,「乖——」她旁邊看著,並不阻止。總算挑個角度,勉強戴上。機會稍縱即逝。他拿手機拍照,寶寶翻個身,帽子又偏了。「嗐!」她聽出他口氣裡重重的不耐煩,怕他惱,搶過去抱起孩子,岔開話題——「新疆那邊熱不熱?」 「還好。」 「好像曬黑了點。」 「紫外線強。」 吃飯時,蘇望娣不斷詢問兒子這趟出差的情況,幾個人去的,住在哪裡,忙的什麼,怎麼這麼久,等等。葛玥替婆婆捏著汗,果然顧昕先是應付著,及至到那句「玩了哪些地方」,頓時發作了,皺眉:「上班呀,又不是玩。」蘇望娣碰個釘子,卻還不甘休,「聽人講,新疆不大太平,你們領導倒是放心,一去就是個把月。」顧昕回答:「北疆好些。」蘇望娣問他:「想不想老婆孩子?」他嘿的一聲。蘇望娣便轉向顧士海,「你兒子跟你一樣,一棍子打不出個悶屁,喜歡裝酷。」顧士海道:「像你一樣飯泡粥(滬語,指話癆),才好?」 「膳魔師。」葛玥心裡念了一遍。有一陣挺流行這詞,膳魔師燜燒鍋,「燜燒」就是「悶騷」。葛玥猜想他與張曼麗在一起,應該不會話這麼少。沒本事的女人,只好讓男人「悶」,像張曼麗那種,男人肯定就「騷」了。當然這話只能放在肚子裡。她讓他試著抱孩子,「寶寶都沒怎麼見過你,要熟悉起來——」他剛抱到手裡,寶寶便開始哭。他頓時放棄,還給她。喂完奶,她教他換尿布,「抓住兩隻小腳,抬起小屁屁,拿濕巾從前往後擦,再墊上新尿布,扣上,兩邊褶子翻出來——」他試了一次,還挺像樣。她對他道:「既然你回來了,這幾天讓媽好好休息,晚上你來弄。拍嗝、換尿布。」他道:「你反正要餵奶的,一槍頭做完不是挺好?何必再拖累一個?」她怔了怔。他又道:「我白天還要上班的。」 晚上依然是蘇望娣來。顧昕索性搬出房間,在客廳搭張床。早上起床,進來在寶寶頭上吻一記,便上班——「男人靠得住,母豬都會上樹。」蘇望娣依然這句。葛玥只是苦笑。 馮曉琴姐妹倆過來看寶寶,送了一隻10克重的金木魚。葛玥挺不好意思,「何必破費——」馮曉琴道:「應該的,我是嬸娘呀。」與她聊些育兒的細節,奶多不多,有無奶結,惡露止了沒有,寶寶黃疸幾時退,等等。馮茜茜去衛生間,出來時見顧昕在削甜瓜,「阿哥,我來吧。」顧昕道:「你是客人,怎麼好讓你弄。」馮茜茜見他手上滴滴答答都是汁水,遞一張紙巾給他,「還是我來吧,一隻甜瓜被你削得只剩下小半隻。」顧昕有些狼狽,接過紙巾。她過去三下兩下,皮歸皮,肉歸肉,切成小塊放在盤裡,再插上牙籤。「上班順利嗎?」顧昕問她。她道:「一般,就那樣。」他道:「你姐姐之前讓我替你找工作,不好意思,沒幫上忙。」她道:「沒什麼,找工作本來就不容易。」 馮茜茜上月業績排在末位,她做成的幾筆單子,都被她師傅算在自己名下。再問另外幾個新人,才知他們也是如此。行裡不成文的規定,倘若連吃三個月白板,便會被辭退。這要看師傅做人了,有點良心的,自己吃肉,給徒弟喝點湯,便也餓不死。她那個師傅,屬於吃相比較差的。馮茜茜跑去找他理論,那人還要激她:「下月起你自己做,做多做少都是你的,不是蠻好?」 馮茜茜初來乍到,手裡哪有什麼客戶,就算勉強有一兩個,人家真金白銀的生活,誰肯交給一個新人?這話是將她的軍。胸悶得緊,又覺得丟臉,忍著連姐姐也沒告訴。幫不上忙,還讓她擔心。倒不如自己想辦法。關鍵還是客戶源。電話簿翻出來,一個個打過去。凡是能搭上一點邊的,統統不放過。連那個吃她豆腐的財務主管也聯繫了,再窘也裝作沒事人般,前情不提,只勸他存貸款。那人竟也不掛斷,靜靜地,只是聽她說。好在是打電話,看不見人,光說話到底從容些。那人又約她吃飯,她還未應聲,那人說下去,問她——「這次打算把攝像頭裝哪裡」。那瞬她窘得眼淚都下來了,只覺得每寸頭髮絲都是可笑到極點。拿電話的手全是汗,愈發握得緊了。 「我親眼見過一個同鄉小姐妹,當房產仲介,跟老闆聯手做假合同,騙了一千多萬,不知逃去哪裡了,幾年沒回過老家。還有一個當保姆的,偷東家的錢,每次抽幾張,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最後還是被發現了,判了兩年。那時我就想,要麼索性不出來,既然出來了,就不能走那些歪門邪道。否則爹媽都抬不起頭做人。一定要光明正大地做事,就算再難,也要憑真本事在上海紮下來。」 她與顧昕聊天。也不知怎的,竟說到這些。他未必能懂她的心情。就算懂,不過是個勉勉強強的親戚。她應該是昏了頭。切個甜瓜,便引出這一大段。瞥見他不作聲,想平常並不與這男人多話,突然間表決心似的,倒真有些彆扭呢。他看出她的尷尬,鼓勵道:「我覺得,你應該可以的。」她拿過果盆,站起來,「我送進去。」又問他,「要不,阿哥你先吃幾塊?」他忙道不用,「我吃這些就行了。」指著剛才削去的那些帶肉的大塊果皮。她笑了一下,「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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