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文學 > 心居 | 上頁 下頁
四〇


  還有一家,也是兒子,宅基地換了公房,急急地賣掉,炒股,還有期貨。現在只剩下自住的那一套。不工作,也不結婚,整天拿著手機刷抖音,也不知有啥好看。花銷倒是不多,衣服一年四季就兩套,吃的也簡單。無不良嗜好。家人替他張羅相親,他約姑娘去肯德基,這也罷了,結帳時竟說AA制,問姑娘討一半錢。這樣一個宅男,偏偏前陣子迷上了視頻女主播,一出手便是打賞好幾千,見了面後更是送這送那。皮包、首飾、化妝品。近日被家人發現,一算,半年花了八十多萬,卻連人家小手也未攙過。再看微信記錄,那女人一口一個「乾爹」,連個「親」也沒掙上。

  「好好壞壞,哪裡都一樣。說出來都是故事。」展翔邊說邊笑,瞥見馮曉琴怔怔瞧著自己,若有所思,「——爺叔在點撥你做人的道理,不要開小差。」

  「我曉得,爺叔在講寓言故事。」

  「爺叔書讀得少,滿肚皮都是實戰經驗。」

  馮曉琴望了他一會兒,接過他手裡的酒杯,放在桌上,「爺叔你醉了。休息吧。」

  不久,望星閣的英文班出了些狀況。有學生中途想退班,被拒絕後投訴到工商局。孩子家裡應該有些門路,很快便派人下來,除了退款的事,竟還把培訓中心兜底查了個遍,發現個別老師存在資歷造假。史胖子找人周旋,好在事情不大,罰了些錢也就罷了。社區裡哪有秘密,群裡轉一圈,嘴巴裡再傳一圈,那老師很快便被捅出,原來竟是施源。小班是一對四,學費算下來一節課是六百多,老師拿一半,差不多便是三百。社區裡人人腦子都是小算盤,一節課三百,一周算他十節課,三千,一月就是一萬二。「顧老師女兒的老公,會點英語,淘寶上買了幾張文憑,偷偷教小孩,被城管抓了」——便成了這樣的版本。

  施源告訴顧清俞,是史胖子那裡缺人,生源到了,錢也付了,老師卻沒跟上,好說歹說央求他代幾天課。顧清俞淡淡一句:「你應該同我說的。」他猜她有些生氣,便道:「你別聽人家瞎說。」顧清俞反問:「人家瞎說什麼?」他一怔,「我沒造假。那些證書都是辛辛苦苦考出來的——主要是史老闆幫我編了個履歷。」見她依然不吭聲,說下去,「我在外面給人家當翻譯,有現場也有同聲,費用比這高得多。我又何必去做這個,而且還在自家社區。真是臨時幫忙,才代過三次。」顧清俞聽他語氣有些急,不似平時,結婚以來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倉皇。愈發淡淡地:「翻譯的事,你也沒同我說過。」不待他開口,加上一句,「其實說不說,也沒什麼。我不在乎這些。」這口氣又是瀟灑得過了頭。聽在施源耳裡,便近似於冷漠了。本來預備解釋的話,應該是無用武之地。索性也不說了。

  「跟那樣的女人過日子,有勁嗎?」上周回父母家,跟弄堂裡幾個朋友打牌。隔一陣,再回到那樣肉狎氣的氛圍,聽天南地北的方言,一張牌高高舉起,重重摜下,煙灰隨之彈起。也是感慨。他其實並不常打牌。父母不喜歡,況且也沒癮,又何必去惹他們不悅。家中一架鋼琴,常年拿布套蒙著,當桌子用。偶爾也會掀開,過年過節或是有客,他父親先彈一段,再是他。父親是童子功,兩歲時開始練,便是擱下再拿起,底子還在。他畢竟不同,幼時父母在外地,信裡再三關照,要學鋼琴。無人督促,象徵性地學了點,形式大於內容。旁人說,施源真不得了,會彈鋼琴——要的只是那句話罷了。換了他,處在他父母那層,多半也會如此。一言難盡。倒是評彈更地道些,父母愛聽,他天生樂感好,聽多了,也能哼個三五分。一個大男人,擅長的是麗調。唱《黛玉焚稿》,「風雨連宵鐵馬喧,好花枝冷落在大觀園。瀟湘館裡無聲息,有一位抱病的佳人雙淚懸。」還有《木蘭辭》,「唧唧機聲日夜忙,木蘭是頻頻歎息愁緒長,驚聞可汗點兵卒,又見兵書十數行。」麗調音樂性強,不拘一格,樂感好的人,便是初學,也能唱得似模似樣。有時哼得入情,搖頭晃腦,他母親便在旁邊笑他「小癡子」。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家裡的氛圍,總是透著某種介於亢奮與哀怨之間的味道。像認命,又像賭氣。看著懨懨的,卻又時常一激而起。直到現在,他父親依然只看臺版書,豎排到底不如橫行方便,讀幾頁便放下。一會兒再拿起來。寧可發呆,也不做別的。父母不常吵架,但一吵就是要死要活。也不是那種潑婦駡街式的。母親平常說上海話,吵架時便換正宗蘇州話,父親竟是用英語。尋常吵架不會,只有大吵時才用上。這讓他們的吵架更多了幾分儀式感,有了某種莊嚴的意味。

  施源記得,2007年他把父母的大半積蓄,還有他工作幾年攢下的錢,統統投入股市。那時旅行社收入不低,中專畢業反比許多大學生賺得還多。他父母退休回來,關於兒子的將來,一直是希望他出國。美國、加拿大,還有澳洲那邊都有親戚,可以照拂。施源自己也同意。雅思也早考出來了。也是命中註定,那時竟莫名其妙中了個新股,不到一月,翻了幾倍。那是中國股市最瘋的一陣。錢能生錢,變魔術似的。都覺得到頂了,偏偏還一個勁往上躥,生生把人的欲望給勾起來。愈是後面進去的,愈是忍不住。便是那新股區區一千股,賺的錢也夠大半年薪水了。若是再多投些下去,那還了得。

  於是施源建議,是否可以把出國的那筆錢先用來炒股,他一個朋友在證券公司做,有內部消息。他做好被父母拒絕的準備。甚至頭上砸兩個毛栗也有可能。誰知父親竟說好。母親咕噥兩句,也是有氣無力的。父親說:「我就不信,我們倒了這些年的黴運,還會繼續倒下去。觸底也要反彈的呀。」用的是股市裡的術語。自己聽了也笑。一家三口把存款數了又數,留下些基本開支,其餘悉數投了進去。電腦上操作,按下「買入」鍵時,三人臉上都是異常鄭重。反倒不如之前那般忐忑了。父親反復說著「聽天由命」,話這麼說,其實恰恰是不認命。滿腦子都是「否極泰來」那些。不久,滬市沖到6100多點。瘋了。原想著見好就收,到底沒那麼容易。魚頭魚尾,哪段都捨不得。

  稍一耽擱,頓時便掉頭了。大勢轉了風向,原也不是一跌到底,有的是止損的機會。但那種時候,竟像是自己跟自己較勁了,咬牙切齒地。與其說跌的是股票,倒不如說是殘存的一點希冀。過去的,現在的,將來的。昏天黑地混作一團,後來連自己也糊塗了。怎麼就到了這種境地。原先那些不止,另外又借了錢放進去。真正是賭徒心思了。跌到攔腰一刀那晚,到底是灰心了。這輩子不指望了。他聽見父母在房裡吵架,各自指著對方話裡的破綻,像小孩子那般無理取鬧。也是從未見過的。最後,母親用蘇州話尖叫,歇斯底里地:「倷去死!」父親回敬一句:「Go to hell(下地獄吧)!」那瞬他聽得竟想笑了,心底裡一點點空下去。倒不覺得痛,只是空蕩蕩的。什麼東西碎了,成了渣。又是自暴自棄地。想,就這樣吧,看你能到什麼地步。

  「床上功夫大概不錯。」豆漿店老闆猜測。算是回答之前那位的問題。那人道:「你怎麼曉得,施源跟你說過?」豆漿店老闆道:「看施源面色就曉得了,白僚僚灰撲撲,臉頰瘦成兩個洞,一副困不醒的模樣。」幾人哧哧笑起來。施源攥著一副半好不壞的牌,打得也是溫暾水一般。被人嘲,只是微笑不語。又一人道,莉莉這陣竟是不怎麼來。才說得半句,旁人使個眼色,慌忙打住。

  與顧清俞重逢的前幾日,莉莉忽問他:「你住到我家來,好不好?」他一怔,「——你家和我家,只隔一條弄堂。」她道:「那好,去你家也行。」他擠出一個笑容。她隨即告訴他:「我懷孕了。」說完,留意他表情。若他說「不」,她便打算向他討流產的錢,還有精神損失費。不必多,十萬便夠。其實也不是錢的問題。與他曖昧了這些年,都是順著他依著他,男女雙方不對等,愛與不愛倒在其次,關鍵是憋屈。她瞥見他怔在那裡,未待他開口,陡然笑起來,搶在前頭說了句——「騙你的啦,看把你嚇的。」

  「其實真沒什麼勁。」打牌那天,他這麼回答,臉上帶笑。牌友們都以為他在說笑。這樣的宣洩半真半假,但也有些用處。他居然還接住了豆漿店老闆的話頭,告訴他們「功夫不咋的」,惹得這幾個人愈發來勁,想要問些細節。他賣關子,故意停下。笑得似是有無限內容。

  ——「我知道,莉莉找過你。」

  施源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對顧清俞說這個。而且還是在這當口。瞥見她神情一變。到底是沒屏住。破罐子破摔。愈是形勢不妙,反而愈是不管不顧。說話不經大腦。但真的很暢快。人只有自暴自棄到了極點,才會生出那樣畸形的快感來。渾身每個細胞都膨脹開,再猛地一個激靈,瞬間又收縮了。像吸毒時的痙攣。「我吸過毒。」他一字一句地告訴她,「我媽拿刀架在脖子上,逼我戒掉了。但保不准哪天還會再吸。」他看見她有些駭然的神情,說下去,「——當初那個施源,早就不在了。我知道,你也知道。」這話恁的乾淨俐落,又是一激靈,痙攣般的快感。這情形,像極了高考成績揭曉那瞬,他不哭反笑,眼淚卻無聲無息地落下來。還有跟財務公司簽下那120萬的借款合同,末尾紅紅的一個手印,他看也不看,把合同飛快地塞進口袋,響亮地吹記口哨,倒唬得那人一驚一乍。再就是他與顧清俞重逢那晚,仲介一句「皮肉生意」,鄰桌兩個女孩投來異樣的眼光,他只作不知,拿咖啡的手穩穩當當——人若是將自己擺到低得不能再低的位置,便再無畏懼。萬般皆可。

  顧清俞一動不動。沉默得有些可怖。這樣剝皮拆骨地說話,既陌生,又似早就料到了。她曾以為會是自己先爆發,比如結婚前幾天,莉莉忽來尋她。「我真的很愛他的。」怕她不信,加重語氣又說一遍,「真的,我真的很愛他的!」她瞥過這女人乾燥得有些蛻皮的兩頰,發色染得久了,鬢角新生出幾根細細的棕發,輕輕晃著。——「哦,那又怎麼樣?」她聲音冷得像冰。瞥見這女人錯愕無助的神情。那瞬,她忽對施源生出幾分怨恨。是他,將她置於這般尷尬的境地。讓她在這滿身魚腥味的俗氣女人面前,咄咄逼人得莫名其妙。那些平常不屑到極點的場景,兩女爭一男,原配鬥小三,爭風吃醋雞零狗碎,此刻落在自己頭上。偏偏對手還是那樣的女人。「你想要什麼?」竟又像是鬼使神差,生生要把這戲份做足。臉上沒一丁點表情,望著這女人,有些嘲弄地:「你想要什麼,直說。」

  施源從冰箱拿了罐啤酒,坐在沙發上。顧清俞翻看一本雜誌,半天仍是那一頁。兩人隔著半尺距離。他小口小口地喝酒,她一行行地看書。沉默與其他情緒一樣,都會戛然而止。莫名地。像是接縫處沒扣好,前後沒連上。瞬間便脫了節。之前的情緒卻兀自在臉上,有了時間的積澱,少了些沒頭沒腦的棱角,竟是深雋許多。

  「你有什麼話,都可以同我說。」半晌,她道。

  他盯著手中的啤酒罐,一動不動。「其實,我就是想給我爸媽買套房子,讓他們臨老過幾天好日子。用我自己的錢。你的錢一分也不要。」他想這麼說。但這話又像是總起句了,後頭仿佛跟著諸多內容,非得一句句說下去不可。你一句,我一句,纏纏繞繞,沒完沒了。他實在是沒精神。此時此刻,總結句更合適。乾淨爽利。

  他仰頭,把啤酒一口喝幹。

  「要不,還是離婚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