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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樓下三千金的爸爸來向顧士宏告辭。說是告辭,其實還存著一絲希望。「能不能,讓清俞再去跟房東說幾句好話?」小心翼翼地,「她說一句,比咱求上一百句都管用。」見顧士宏不吭聲,哭腔逼出來,倒也不是故意,真是走投無路了,「——當年上來,老家那邊就都斷了,一心一意要做上海人。我和孩子媽這輩子再怎麼吃苦都沒啥,孩子一定要在上海讀書,將來在上海找工作找對象,等他們再生孩子,就真正是紮下來了——」三千金爸爸在上海這些年,一口滬語裡還是摻著方言,聽著夾生。老大老二一個讀預備班,一個剛上小學,外頭補習班這個那個的,又是圍棋又是鋼琴,上海孩子讀的,咬著牙照搬,一點不缺的。早些年生意好,也勉強撐得下去。現在老三出來,市場又不景氣,奶粉都改吃國產的了。老大穿舊的衣服給老二,再給老三,都是丫頭就有這好處。再過兩年,孩子媽的衣服改改也能給老大穿了。生意人講究面子,孩子爸頭頸裡一條粗金鏈子,開的是二手寶馬X5,開口閉口還蹦出幾個英文單詞,頭勢清爽。很像那麼回事。

  後來金鏈和寶馬賣了抵債,也沒心思打理頭髮,亂蓬蓬的,登時便現了頹樣。店面租金一年年漲上去。挨到去年年底,無論如何撐不下去了。生意一停,家就亂套了。他女人原先讀的衛校,當過幾年護士,老大出生後便不做了,在家操持。現在忙不迭地找工作,正規醫院是不指望了,想去當私人看護,可到底不容易。面試過幾回,也都沒下文。亂成一團。心裡清楚——上海是再待不下去了。這些年的努力全打了水漂。白辛苦。女人怨他,早幾年有錢,把房子和商鋪買下來就好了,租金省下不說,還升值。光想著做大,一筆筆投進去,小吃店變成海鮮店,看著門面大了,結結實實是在幫人家打工!男人回擊,你聰明,你怎麼不買,家裡這個證那個證都在你手裡,我又沒把你手腳綁住,你光曉得說!

  「顧老師——」小老闆說到後面,只是搖頭,「講到底,還是投胎沒投好。」

  顧士宏跟著歎息,也不知說什麼好。幫不上忙,連安慰也是虛的。便拍他肩膀,長輩對小輩那種,「人活著,不吃苦是不可能的。這個苦逃過了,總有那個苦冒出來。哪裡都一樣的。」自己也覺得說不到點子上,反像是風涼話。瞥見他神情有些呆滯,三十七八的男人,剛來時還是帥小夥一個,這些年蒼老得快,頂上禿了一片,眼袋黑黑灰灰。進屋拿了個小盒子,還是前年某銀行發行的賀歲金幣,一盎司,交給小老闆:「一點心意。」

  小老闆忙不迭推辭,被顧士宏一把塞進口袋裡,「你家老三出生,我也沒送過啥——」

  都是不易。顧士宏把這四個字翻來覆去地想。覺得人生不過如此。各人過各人的日子,各人傷各人的腦筋。展翔竟然也來尋他。明曉得自己是最看不上他的,偏偏就是忍不住。面上是來送一罐明前的好茶葉,「孝敬您老人家」——這話連鬼也不會相信。顧士宏朝他看。他也著實皮厚,居然也不尷尬,徑直向他介紹這茶的好處。產地,採摘時機,還有嫩度、色澤、淨度。洋洋灑灑講了近半個小時,顧士宏也不催他。他到底有些摒不住了。歎口氣:

  「爺叔,我做人忒失敗。」

  「萬紫園誰不曉得你展老闆?你跺跺腳,萬紫園就要抖三抖。你拋掉幾套房子,萬紫園房價就要往下掉好幾個點。你這樣要是還算失敗,我們只有跳樓了。」

  「爺叔,鈔票不是萬能的——」

  顧士宏歎息:「你這人啊,什麼都好,就是忒謙虛。」自覺嘲得他也差不多了,停頓一下,「——信封收到嗎?」是指顧磊葬禮,他送了五千塊。只收下一千,其餘讓顧清俞給他退了回去。他沒堅持,黯然道:「顧磊也是我朋友。」

  「我曉得,你是媒人。」顧士宏話一出口,又怕他多心。果然見他臉色僵了一下,忙加上,「我不討厭你,」又覺得這話跳躍得太快,橄欖枝拋得過於突兀,「當然,也肯定不喜歡你。我的意思是——其實我也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討厭你。」

  「爺叔喜歡施源?」他笑了一下。

  「我女兒喜歡誰,我就喜歡誰。」

  「論當老公,我不會輸給姓施的。」

  「這種話沒名堂,又不能試。再說跟我講也沒用,我這個爸是擺樣子的。」

  拆開明前的茶,釅釅泡了兩杯。這晚顧士宏和展翔,差半口氣成真的翁婿倆,破天荒地坐在一起喝茶。顧老太早早睡了。馮曉琴切了盆水果給兩人,「爺叔多坐會兒」,也進房了。顧士宏聽了道:「她叫你爺叔,你叫我爺叔。輩分好像不對。」展翔道:「我這個爺叔是假的,只有像您這樣德高望重的,才是爺叔。」顧士宏嘿的一聲,「男人到歲數,就算戇得像只豬玀,也是爺叔。」

  馮曉琴在房裡哄小老虎睡著。搬只凳子坐到門邊,耳朵貼上。聽兩人半天只是閒聊,絮絮叨叨,忍不住著急起來,想,怪道顧清俞被人追走,這磨洋工男人就算再給他一百年,近水樓臺,女人也是套不牢的。又過得片刻,才聽展翔道:

  「爺叔,我想問你討個人。」

  顧士宏記得,上次聽見類似的話,好像還是蘇望娣問他討馮茜茜,弄得雞飛狗跳。不是好事。下意識心跳了一下。展翔說下去:「曉琴每天下午不是閑著?去我那裡幫個忙。離得近,大家又是熟人。我放心,她也賺點外快。」

  馮曉琴笑了一下。展翔這話說得有些急,應該是放在嘴裡很久了,找時機,一下子倒出來。她拜託他的事,他也算是認真對待。又聽顧士宏疑疑惑惑地:

  「去做啥?你家不是有阿姨了?」

  馮曉琴心裡哼一聲。展翔停下來,帶點批判的口吻:「哎喲爺叔,不要小看女人呀。」隨即大聲笑起來,「開玩笑開玩笑——爺叔,曉琴是人才,跟阿姨不搭界的。請她過去,是幫我——賺,錢。」後面兩個字加重了語氣。一本正經地。

  馮曉琴聽到這裡,忍不住又微笑一下。打開手機,翻看前兩天弟弟馮大年發來的消息:

  「姐,老家待著沒勁。」

  她回過去:「上海也不是遊樂場。」他道:「你不讓我來?」她道:「早晚讓你來。再等等。」他連發了兩個大哭的表情。馮大年剛滿十五。她離開家也差不多是這個年齡。放在半年前,讓他來便來了。倒不全是顧磊出事的緣故。這陣子經歷大變,人一傷痛到極點,該想的,不該想的,各種念頭都在腦子裡過一遍。把過去捋順,也為將來打算。不知怎的,近來總是想起妹妹茜茜的那句「心有多大,機會就有多大」。那時她還笑妹妹傻呢,到底年輕,講話不托下巴。翅膀長在別人那裡,是鳳凰,長在她們身上,只是母雞的擺設罷了,終究飛不起來。便是勉強飛一段,也是借著別人的東風。她到底是不怎麼自信的。當初要不是展翔做媒,再摒兩年,史胖子也就嫁了。那樣一個油膩到極點的猥瑣男人,她竟也動過腦筋。茜茜比她小了七歲,放在眼下,七年活脫便是兩代人。茜茜終是比她想得遠。書讀得多,自是不同。

  顧清俞那番刺人的話,也是個緣故。真正是刺醒了她。東風靠不住,風向總有變的一天。顧磊死的那日便是。是她運氣好,倘非遇見顧士宏這樣的厚道人,換個不管不顧的,掃地出門或是打打罵罵,她也只有自認倒楣。戶口名簿、房產證都在人家那裡,便是夫妻共同財產,終究不是那麼簡單的。兒子還小,她自己也還年輕。她回憶逼著顧磊讀書的那段日子,真是有些傻呢。人有旦夕禍福。這麼簡單的道理,她竟才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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