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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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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麼能幹的女人,找了我這麼一個窩囊廢,你說,怎麼還過得下去?」他兀自笑。手指在空中胡亂揮動,像所有的醉漢那樣,話愈是過分,神情便愈是煞有介事。 馮曉琴轉身替他倒了杯水,「去刷個牙洗把臉,明天還要上班呢。」他不動,朝她看,「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夫妻之間,有什麼看不起看得起的,」她停頓一下,「再說了,你是上海人,我是鄉下人。講起來也是你看不起我才對。」 「我怎麼敢看不起你,」他打個哈哈,「天底下最聰明最厲害的人就是你了。你這輩子只做了一件錯事,就是找了我這個沒用的老公。」 「我不覺得。」 「口是心非。」他道,「一個小小的會計證都考不出來,這男人笨得像豬一樣。你難道不是這麼想的嗎?這男人要不是上海人,再加上有套房子,勉強能過日子,就算天底下男人全死光了,也不會跟他——」 「你想把兒子還有家裡人都吵醒嗎?」馮曉琴打斷他。去衛生間絞了塊毛巾,重重往他臉上一扔,「擦把臉,清醒點再說!」 到底是沒吵起來。連冷戰也談不上。進了被窩,這男人便把一隻冰冷的手往她身上湊。她狠狠打掉,一腳踢在他屁股上,差點把他踢下床。他吃疼,「啊」的一聲。她做好他翻毛槍的準備。那瞬也有些豁出去了。想,吵就吵吧,打就打吧,驚動全家人都無所謂。把他當大爺似的供著,什麼都不用他操心,盼他能更進一步。考試失利也罷了,她並沒說什麼。他竟反過來挑事。她忽覺得說不出的委屈,窩塞到極點。便後悔剛才不該息事寧人,真正該大聲鬧開來才對。那口氣找不到宣洩處,便在他手臂上用力擰下去。他疼得大叫:「你做什麼!」她索性打開檯燈,掀掉被子,拿起旁邊一隻髮卡便朝他手上戳去。他到底是軟弱,再加上酒也醒了大半,抖抖豁豁地: 「想打架啊?」 「對!」她拿著髮卡,只是沒頭沒腦地紮。他護著臉,胡亂遮擋著,「你不要半夜三更發瘋。」她不怒反笑,「是誰半夜三更發瘋?反正你喜歡發瘋,那我就陪著你,大家別睡覺了。」又是一記紮下去。他側頭避過。抓住她的手。兩張隔夜面孔相對。他幽幽說了句:「——我不是這塊料。放過我吧。」 她朝他看了一會兒,把檯燈關了,躺下。黑暗中聽他又說了一遍:「真的,我不是這塊料。你尋了個笨老公,也只好認命。」她不語,半晌,狠狠地蹬了一下被子,像是要把什麼東西憑空裡抖開似的,連著幾日陰雨,被子也不曾好好曬過,空氣彌漫著若有若無的人體齷齪氣,還有不清不爽的黴味。 「睡覺!」她道。 次日早起,兩人都沒事人似的,起床、洗漱、吃飯、上班。與平常一樣,顧磊步行去地鐵站,馮曉琴送小老虎去學校,再去菜場買菜。三人到樓下,母子倆走在前面,留下顧磊一人後頭跟著。出了社區,兩個方向。顧磊停頓一下,猶豫著是否要說「再見」,馮曉琴已拉著兒子徑直走了。他愕然,原地待了半晌,轉身離去。腳高腳低。 馮曉琴送完兒子,踱到展翔家。這人不用上班,天天睡懶覺。她叫他「爺叔」,問他:「早飯吃過嗎?」遞上剛買的生煎和豆漿。展翔猜到她的來意,「——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她反問:「告訴別人什麼?」他怔了怔,苦笑,「懂了,根本什麼事也沒有,全忘了——你啊你,大清早跟我玩心眼。吃不消。」 馮曉琴問他:「這陣子沒去找阿姐?」展翔嘿的一聲,「少在我的傷口上撒鹽。」馮曉琴笑笑。其實是怕他把顧磊醉酒的事告訴顧清俞。別人都還好,唯獨這個大姑子,少惹為妙。 「阿姐是假結婚,又不是真的。你怕什麼?」她道。 「都是已婚婦女了。什麼想頭都沒了。」他搖頭,做出沮喪的模樣。誇張得像是開玩笑。他竭力掩飾著內心的失落。昨晚從顧磊嘴裡知道顧清俞領證的事,只是「哦」的一聲,好像結婚的不是顧清俞,而僅是一個陌生人。他發覺除了自己,顧家人竟似都不知道新郎便是施源。假結婚,顧磊把這詞反復強調幾遍,安慰他:「假的,兩個月就離。」他嘿的一聲,「你怎麼曉得?你是你阿姐肚子裡的蛔蟲?」顧磊叫起來:「不是假的,難道還是真的?跟那種人?天底下也就是我阿姐,做得出這種事。她把日子過得像唱滑稽戲一樣。」——他便也裝糊塗。顧清俞自己不說,他又怎麼可能替她說出來。 馮曉琴瞥見他的神情,「爺叔,」停了停,「感情的事,就算玉皇大帝也沒辦法。又不能硬來。你這麼瀟灑的人,應該懂的。」 「本來還想當你們姐夫,現在沒搞頭了。」 「等她紅證變綠證。還有機會。」 「離婚證也是紅的,」展翔笑,「爺叔我還是童男子,討個離過婚的,怕爺娘不同意。」 「算了吧。阿姐就算結了離、離了結一百次,你也照樣屁顛屁顛湊過去。」 「小姑娘不要老三老四,把自己日子過好再說。爺叔撮合你們不容易,千萬給我白頭到老,別搞七撚三。」 「顧磊說我什麼了?」馮曉琴裝作無意般問起。 「他說什麼,你會不曉得?」展翔反問,「自家老公,小把戲都這麼大了,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你會不曉得?」 「我怎麼不曉得?他最喜歡天天躺在床上,什麼都不用管,反正天上會掉餡餅,嘴一張,就咬到了。兩手一招,人民幣就自己跑到口袋裡。凡是在屁股後面盯著他的,都是壞人。所以他最討厭的,就是我。」馮曉琴說到這裡,瞥見展翔似笑非笑的神情,想這男人跟顧清俞到底關係不同,說是不再見面了,畢竟住得近,抬頭不見低頭見。男人都是賤骨頭,到時三句兩句把這番話帶出來,那邊是親姐姐,聽在耳朵裡總歸不舒服。便打住,聳聳肩,換個話題,「——爺叔,茜茜工作的事情,啥時候有消息?」 展翔說有個銀行的朋友,「外地的小銀行,去不去?」 馮曉琴眼睛一亮,「去的呀,銀行不錯。」 「還在聯繫。比國有銀行容易些,但也不是百分之一百的。」 「現在哪有百分之一百的事?爺叔你肯幫忙,不管成不成,都是我的大恩人。」馮曉琴激動起來,瞥見展翔襯衫上一粒紐扣脫了線,蕩在胸前,「爺叔你把衣服脫下來,我幫你繞幾針。」又道,「爺叔你以後有啥縫縫補補的,我全包了。」 「上海話越說越溜了。」展翔也不客氣,進房換了件衣服,把襯衫脫給她。又拿來針線。馮曉琴三下兩下便縫好,問他:「還有嗎?索性一次性都替你搞定。」展翔竟也真的進房,又拿了一件老頭衫出來:「腋下那裡有個洞。」她看了,嘿的一聲,「爺叔幫幫忙,扔了做抹布吧。人家說愈是有錢愈是摳門,果然不錯。」他道:「你不懂,老頭衫越是舊,穿著睡覺就越舒服。這件穿了十幾年了,都有感情了。別說一個洞,就算渾身是洞也捨不得扔。」 馮曉琴問他要了塊顏色相近的碎布,將那洞填了。她針線功夫好,不細看,竟真的看不出來。展翔嘖嘖道:「顧磊娶到你這樣巧的媳婦,居然一直沒請我吃過飯。真是沒天理。」馮曉琴問他:「昨晚那頓呢?」展翔捶胸,「我買單的。連計程車費也是我出的。這小子皮忒厚。」馮曉琴笑,「我家顧磊節儉慣了。」停頓一下,「——他真的沒說什麼嗎?」 展翔回想昨晚,竟也真的只是閒聊。偶爾發兩句牢騷,女強男弱,無非便是那些情緒。愧疚加上無能為力,便愈發地彆扭。倒也不是怪她的意思。唯獨到最後,應該是有七八分醉了,竟一把抱住展翔,直直地問:「你告訴我,她跟那個姓史的是不是有點、有點——」竟也說不下去。展翔說了句「你不要瞎講」,他便不吭聲。眉眼間有些他姐姐的影子,卻不成形,眼神也遊移,不夠自信,精氣神撐不起來。連申訴也不能。展翔那瞬忽有些後悔,做媒也是技術活,誰跟誰湊一對,到底不能隨心所欲,也是有章法的。面上不覺得,抽絲剝繭似的,把外頭那層剝去,只剩赤裸裸兩個核,無遮無攔,便看得忒清楚了。差一點倒也罷了,還能勉強稱得上「互補」,差得太遠,就有些冒險了。夫妻是一輩子的事。聰明人會做傻事,老實人也有倔脾氣。早早晚晚的。 「是什麼人,就做什麼事。老天爺都安排好了。強求不得。」他勸馮曉琴,「心平些。」 「在說你和阿姐嗎?」她咯咯嬌笑。 「少裝糊塗。」他面孔一板,故意做出兇惡的樣子,「回家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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