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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蘇望娣一把奪過,見到上面的數字,不由得張大嘴巴。又是一通數落:「過日子要算計,否則就是拆家當。金山銀山也有用完的時候。」小葛被說得滿臉通紅。顧昕找個機會,給母親洗腦子:「你別老是跟葛玥過不去,她也是想讓你們吃好住好。你這樣冷一句熱一句的,難道是希望我們早點分開?」蘇望娣單獨對著兒子,便說心裡話:「昕昕啊,人家說嫁女兒是一萬個捨不得,可不曉得為啥,我給兒子娶媳婦竟也是這種心情。媽不是跟誰過不去,實在是捨不得你啊。」

  馮曉琴說了幾次,讓顧磊去找顧昕,借他丈人關係,給馮茜茜介紹個工作。顧磊怕求人,死活不肯。馮曉琴無奈,只好親自去,見了顧昕開口就是親親熱熱一聲「昕昕」,話也說得直截了當:「自己人肯定要幫自己人,茜茜你是知道的,人不笨,又勤勞肯幹,手裡一堆證書,計算機、財會、營銷,馬上英語四級也考出來了——」見顧昕不吭聲,加上一句,「人長得也蠻標緻。」顧昕忍不住笑,「阿嫂,又不是選美。」馮曉琴道:「才貌雙全,總是好事。」

  顧昕只好道:「我找機會試試,但不敢打包票的。」馮曉琴聽出他口氣裡的敷衍,「莫非,你也希望茜茜去你家做保姆?」顧昕一怔,忙道:「阿嫂,別聽我媽瞎講。茜茜這麼好的條件,我就算開兩萬塊錢一個月,也請不動啊。」馮曉琴趁勢一笑,「所以說呀,我們不用兩萬塊錢一個月,萬把塊就足夠了。茜茜平常也是『阿哥』長『阿哥』短,拿你當親哥哥一樣。現在妹妹有困難,你總歸要幫的。」馮曉琴名義上是阿嫂,年齡卻小了顧昕好幾歲,說到關鍵處,鼻音自然而然地加重,嘴角一撇,露出淺淺的梨渦,笑意更盛。顧昕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阿嫂,我一定盡力。」

  馮茜茜19歲那年來的上海。高中畢業就不再讀了。倒不能全怪鄉下重男輕女,主要是自己也想出來闖闖。況且姐姐也在上海,有人照應。相比姐姐,馮茜茜心氣更高。老家出來打工的人不少,男人多是賣苦力,女人要麼當保姆,要麼做美容行當,或者房產中介,也有做小生意,賣水果,開個麻將室、遊戲廳什麼的。講起來在上海討生活,也紮下來了,卻是外圍的外圍,就像外環邊上的房價,怎麼跟內環相比?赤著腳也追不上。馮茜茜不願意這樣。死讀書她不喜歡,也不是這塊料。照她的心思,在姐姐這邊住下,先胡亂找份工,再報個夜校,揀幾門感興趣又實用的課程,該考的證書都考一圈,然後正經找個工作。薪水高低倒在其次,關鍵是不能在外圍,要在「中心」。與上海人一樣的工作,朝九晚五,穿正裝上班。她說:「心有多大,機會就有多大。」

  比起上海同齡的女孩子,她吃得起苦,不嬌氣。除了計算機、英語那些,竟連經絡養生師的證書也考了一個。馮曉琴笑她,不是想坐辦公室嗎,考這個做啥。她回答:「多門手藝就多個機會。就算別的比不過,至少還能比命長,看誰活得久。」這話透著些心酸。閒暇時,馮茜茜給姐姐做經絡疏通,背上的膀胱經,拿刮痧板刮出兩道直直的紅印。肺俞那塊,尤其嚴重,痧點呈紫紅色,一點點浮在面上。馮茜茜說:「姐,你上焦火太旺。」馮曉琴便歎氣,「操心的事多,不上火才怪。」馮茜茜道:「姐,天底下的事沒止境的,好了還有更好。急不得。」馮曉琴道:「現在不急,難道等七老八十了才急?」

  馮茜茜勸姐姐:「已經很好了。」馮曉琴對著妹妹,也不遮遮掩掩,「——道理我懂,可家裡這幾個,從顧清俞到顧昕,再到朵朵,又有哪個不好呢?我是氣不過,除了生來不是城市戶口,我們哪裡輸給人家了。人家使三分力,我們拼著全力,都未必趕得上。」停頓一下,「你姐夫下月考試,不是我觸他霉頭,多半不行。」馮茜茜道:「他不行,你自己來。」

  馮曉琴嘿的一聲,「我怎麼來?家裡老的小的,裡裡外外都是活兒。不能跟你比。」又道,「我做不到的,你替我做到,也是一樣。」兩人那瞬都有些感觸。停了停,馮茜茜把頭枕在姐姐肩上:「我別的不求,就是盼著在上海買套房子,不靠別人,單靠自己。房產證上是我的名字,就夠了。」馮曉琴笑道:「要求不算高。」馮茜茜道:「就算癡心妄想,也要試一試。」馮曉琴搖頭,「倒未必是癡心妄想。」

  馮曉琴到底比妹妹大了幾歲,來上海時間也長,見得多,也想得多。當年一起出來的男男女女,誰不是雄心勃勃,捋起袖管殺過來的?但最終得償所願的,卻是少之又少。別的不提,樓下那三千金父親,論學歷還是大專,比她姐妹倆強得多。人家最初也不是為了開小吃店才來的上海。總是在各種落空和碰壁之後,才退而求其次。便是馮曉琴自己,也沒想過二十出頭便匆匆嫁人,還是未婚先孕。說實話是有些倉皇的。見招拆招,走一步算一步,聽著是無奈之舉,卻也是為人行事的法則。但這番話現在講出來,妹妹自然不肯聽。馮曉琴也不去潑她冷水。小丫頭有心勁,總比整天胡鬧要好得多。爹媽電話裡隔三岔五便催她替妹妹留心,女孩子還是該早點成家,找個好男人比什麼都重要。

  馮曉琴反過來勸爹媽,倘若只為了成家,老家也有合適的男人,又何必大老遠趕來上海?還搬出網上一句流行的話——「想嫁給怎樣的人,就要先把自己變成這樣的人。」馮父馮母都是土生土長的農民,聽了這話只是跺腳。馮曉琴安慰他們,也是說道理——「做人就跟爬樓差不多,上一層,就是一層的風景。腳下的地,是下面那層的天。你們先由得她,爬幾層算幾層。等到爬不動了,自然也就停下來了。」

  對著爹媽那樣說,私底下馮曉琴也真是在替妹妹留心。不明說,只是暗暗使勁。最早動過顧昕的腦筋,那時他剛大學畢業,准備考公務員。講起來是上海人,但家底房產統統沒有。唯獨前景有些展望。馮茜茜比他年輕得多,長相也佔優勢。真要合算起來,倒也未必配不上。後來才知他大學裡便談了朋友,溫州美女張曼麗,連雙方家長都見了。只得作罷。及至前陣子小葛突然冒出來,馮曉琴斷定此人不是良配。說渣男似乎過分,但至少不是本分人。女人靠男人,還有三分道理,反過來男人靠女人,就有些那個了。除了他,親戚朋友裡再順一遍,唯獨顧清俞那邊最有可能。但無論如何不敢求她。女強人,又是獨身,看別人都是俗不可耐。馮曉琴不去倒這個霉。

  每隔一陣,馮曉琴便拉著妹妹去小區「閑雲閣」做腳。史老闆的母親是安徽人,算半個老鄉。七八年前,朋友的朋友請吃飯,席間就有史老闆。見到美女,史老闆老鄉認得比誰都快。那時馮曉琴還在保險公司當銷售,見史老闆自己湊過來,便纏著他買保險。史老闆竟也真買了幾份。還介紹朋友給她。其中就有展翔。又借由這層關係,認識了顧磊。說起來展翔還是顧磊和馮曉琴的媒人。「小姑娘人不錯,你要是感興趣,就碰個頭。」三十來歲還沒談過戀愛的顧磊,一見馮曉琴,就立刻喜歡上了。不到半年便領了證。直至現在,顧清俞提起這茬,依然會半真半假地問展翔:「十八隻蹄髈吃到沒有?」

  史老闆每次見到馮家姐妹,都是眉開眼笑,奉承話一句接一句。「萬紫園的姊妹花,開到哪裡,哪裡就是春色滿園。」話說得不倫不類,手腳更是不老實,肩上搭一下,腰裡抄一把。多半是落空。馮曉琴滑得像泥鰍。這小女人一直這樣,撩得人心癢難搔,卻又得不了手。到頭來還是便宜了顧磊那傻小子。史老闆每次想起這,都恨得牙癢癢。「史老闆,你說,是我好看,還是我妹妹好看?」

  馮曉琴側過頭,嗲嗲地問他。史老闆見到她如花笑靨,渾身骨頭頓時不足三兩,「都好看都好看,姐姐嬌,妹妹俏,兩個都是呱呱叫——」馮曉琴過來做腳,只買過一張卡,五百塊錢。卻像濟公的酒葫蘆似的,怎麼都用不完。史老闆心甘情願被她敲竹槓。馮茜茜猜到姐姐的心思,說過幾次:「那張面孔,跟豬一樣——」被馮曉琴截下,「我又沒讓你跟他結婚,多個朋友多條路,總是不錯的。」講實話,馮曉琴倒真沒打算讓姓史的當妹夫,主要是混個臉熟,一來住得近,二來身家擺在那裡,拿他當個托底,也不是不可以。天下的事實在難講,尤其女孩子,心氣再高,好年華也就那麼三五載,錯過便是錯過了。有這死胖子在下面墊著,六十分至少是有了。天高海闊,愈是飛得高,下面愈是要墊得厚。天上的事,茜茜自己去搏。地下的事,馮曉琴替妹妹張羅著。

  顧磊果然是落了空。《會計電算化》沒考出來。差了幾分。電話裡對妻子說要晚些回家,「有點事情。」馮曉琴安慰他:「下次接著考。來日方長。」他沉默一下,道「再講」。這口氣讓馮曉琴有些不踏實,猜想他多半是找了人聊天。朋友統共那麼幾個,一巴掌數得過來。也不知是跟誰。便有些走神。爐上忘了關照,一鍋紅燒肉成了焦炭。草頭也炒得老了。雞湯裡鹽多撒了兩把,咸得顧老太不停喝水。「磊磊難得不在家,你就丟了魂了!」老人家笑駡。

  這晚顧磊接近零點才到家,一瘸一拐地進來,滿身酒氣,見到馮曉琴就笑,「你在等我啊——」馮曉琴問他:「喝了多少?」他手裡比畫,「不多,就這麼一點。」馮曉琴又問:「跟誰一起喝的?」他回答:「展翔。」馮曉琴倒有些意外了,「怎麼是他?」顧磊反問:「怎麼不能是他?他是我們的媒人,現在日子過不下去了,不找他找誰?」

  「什麼叫過不下去?」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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