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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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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得輕鬆。人人都不做,這麼大的樓盤,幾百戶人家,誰來管?」 「對,萬紫園沒你在,房價馬上跌一半。」顧磊沖了父親一句。也是擔心。下午顧士宏回家時,臉色一塌糊塗。還以為他哪裡不舒服。問他也不理,只是悶聲看電視。顧磊這才把姐姐叫回來。「老頭子傷了心了。」又道,「傷了身,我還有辦法,傷了心,只有阿姐你出馬了。」電話最後不忘加上一句,「——阿姐你是不是真的要結婚?」 「幹嗎?」 「展翔今天親自到樓下討債來了。惡聲惡氣,還跟三千金爸爸打了起來。心情不大好。」 顧清俞「哦」的一聲,「年關快到了。逼債的和欠債的,都不好過。」 「阿姐你也是欠債的。欠了他的情債。」今天這小子似乎有點興奮,話不少。昨天去下游公司諮詢,正事沒辦,王經理已湊上來表功了,「業績考評,顧磊排在前面,年終獎也比人家多——」她一臉公事公辦,「你不要因為他是我弟弟,就故意搞特殊化,要一視同仁。」王經理忙不迭說「不會不會」。她又提起上次嘉興送貨的事,「生活多做些不要緊,最好少去外地。你也曉得,他身體不好。」王經理頓時張口結舌,保證「以後絕對不會」。 「拿了多少?」顧清俞問弟弟。 電話那頭傻笑兩聲。「反正比去年多。」 「請客。」 「再多也沒有阿姐你多。我這點小鈔票,只好請你去吃肯德基麥當勞。」 「那也行。」 晚飯是在顧清俞家吃的。買了幾個熟食,燉個湯,再炒兩個蔬菜。顧清俞平常不大下廚,但真要弄起來,也是像模像樣。馮曉琴要幫忙,被她推出去:「到我這裡,你們都是客人。坐著就行。」馮曉琴便削水果,榨果汁。冰箱裡有現成的牛油果和梨。不放糖,單加牛奶,榨了,口感不錯。顧清俞開瓶紅酒,問父親:「來一點?」 「沒啥開心的事。」顧士宏甕聲甕氣。 「兒女雙全、身體健康、衣食無憂。這還不開心?」 「都被人家罵成狗了。」 顧清俞笑了一下。直奔主題,解決起來就容易許多。「——業委會主任是什麼?講得好聽點,是大管家,講得不好聽,就是受氣包,而且還是兩頭受氣。物業催,業主罵。爸你也不是第一天做了,該有心理準備。社會越進步,不同聲音就越多,正常現象。也就是您,威信能力擺在那裡,頂多被人罵兩句,換了別人,家裡玻璃窗都不曉得被砸過幾回了,人身安全都沒保障。爸你要是實在氣不過,明天我雇人到足浴店,木桶裡放幾隻死蟑螂,毛巾上拿香煙燙幾個洞,掛到網上。看別人怎麼罵他。關門大吉都有可能。」 「你被那個姓展的帶壞了。」顧士宏朝女兒搖頭。 晚餐氣氛總體不錯。女兒燒的菜,顧士宏平常也難得吃到。便覺得額外地香。講起來聚餐每週都有,但算上兄弟姊妹,那是一大家子。眼下才真真是嫡親的,濃縮的精華。老娘、兒子、女兒、兒媳、孫子。一張六人桌便夠了。小而溫馨。女兒到底是女兒,平時不讓人省心的是她,現在一本正經開解自己的,也是她。廚藝到底是不過關,16歲時一碗蛋炒飯已經炒得油光澄亮,整整二十年竟是毫無長進。霜打過的矮腳青菜,應該是怎麼炒都好吃,也難為她小人家做成那樣,不脆不糯,一言難盡的口感。醃篤鮮裡的鹹肉改成火腿,本來也沒啥,問題在於火腿外的皮沒斬去,整個湯都油浸浸的,還腥氣。愈是葷湯,湯頭愈是要清爽,何況又是現在,肚子裡都不缺油水。喝了兩口便停下,「放在三年自然災,是好東西——」顧清俞撇嘴,「爸爸吃口也刁了。」顧士宏搖頭,「被你弟媳養刁了。」馮曉琴聽了笑,「阿姐天賦比我好,就是平常燒得少,生疏了。」顧清俞轉向顧老太,撒嬌的口氣:「奶奶,小菜味道好嗎?」顧老太眯著眼,豎起一隻大拇指,「靈光!」 萬紫園對面的地鐵站,原先是兩條線。馬上又要建成一條新線路,半年後通車。「有好,也有不好,」顧士宏道,「三線貫通,方便是方便的。但人一多,魚龍混雜,治安就成問題。刷卡進出,都講了好幾年了,準備春節後試運行。現在先統計各戶信息。每戶三張卡,到時候認卡不認人,看吧,有的熱鬧了。你讓那些阿姨媽媽買小菜隨身帶張卡,她們會睬你才怪。到時候機器倒是裝好了,純粹多個擺設,保安旁邊瓜子剝剝,手機白相相,就算肩上扛著衝鋒槍也照樣讓你進去。」 房子的事,顧清俞原先也不懂。但好歹買過兩套,跟中介打交道,多少聽了些意思。總體而言,萬紫園屬於定位尷尬的樓盤,地段不差,早期配置也過得去,但物業設施沒跟上,差了口氣,豪宅不用提了,一線小區也擠不進,普通二手房又心有不甘,半吊子。市政配套也跟開玩笑似的,先說要建個浦東地區最大的公園,一會兒又說磁懸浮延伸段要經過這裡,一期二期統統拆光,隔幾天又說要建成使館區,全上海的大使館都搬過來,旁邊還有圖書館,文化氣息一流,沒幾天,又說準備建個大型公交樞紐站,幾十條線路彙集——傳言好好壞壞,房價也隨之忽高忽低,跟股票差不多,一會兒全是拋盤,一會兒又全是買盤。成交總體不多,但因為盤子大,絕對數目在那裡,中介也是愜愜意意。漲幅相比板塊而言,屬於溫暾水。年中那樣的行情,也只漲了兩三個點。忒穩。 楊梅酒放在酒櫃裡。顧磊見了,奇道:「阿姐,你還喝這個?」 「人家送的。」顧清俞把酒打開,「要不要喝一點?」 顧士宏把杯子遞過來:「倒是很久沒喝這個了。以前拉肚子,挑粒楊梅出來,一吃就好。」 顧清俞猜想父親應該還有話沒說盡。被人罵倒不見得是全部。天底下最麻煩的事,便是跟人打交道。幾百戶人家,也是個小小社會。父親又是那樣的性格,別人的麻煩,統統看作自己的麻煩。所以才適合坐那個位子。真正是容易操心的人。顧清俞倒不像弟弟,隔三岔五就勸父親收山。沒用,治標不治本。既然勸不動,索性順著他,讓他開心些。其實也是老來的消遣,多個寄託。都說房價到頭了,可一直不停,這波行情更是來勢洶洶,創了紀錄。有人搬進,有人搬出,小區裡盡是中介和看房的人,裝修隊扛著家什進進出出。住了二十來年了,抬頭不見低頭見,少一張面孔都能察覺到。 上了年紀容易感傷,總覺得走一個便少一個,無論人還是物,都是一去不回頭。說不出的黯然的感覺。況且又臨近過年,愈發辨出裡頭的蕭條。這層意思,顧磊未必知道,顧清俞卻能猜著幾分。性子上,她隨父親,有些傷春悲秋,好在學的是理科,還不明顯。顧士宏卻是語文老師,吃的就是這碗飯。她母親生前倒是大大咧咧的個性。據說顧士宏以前也不是這樣的,一個男人帶大兩個孩子,非得小心到極點不可,功夫加倍地做,到後來反比女人更纖細入微。 吃過飯,顧磊一家三口去看電影,先走了。顧清俞送父親和奶奶回去。沒有風,倒不怎麼冷。空氣也清冽。一手挽住一個,三人並排,緩緩地走。通常這種時候,老人家就會感慨,日子好過啊,吃喝不愁,還住這樣的房子。放在以前真是想也不敢想的。顧清俞的爺爺四十多歲就沒了,活著時連肉也不曾敞開吃過。掃墓時那張照片年輕得甚至有幾分稚氣,就是瘦,愁眉苦臉的瘦。顧士宏長得像父親,眉眼更俊朗些。顧老太是單眼皮,三個子女中唯獨顧士蓮像她,都說女兒要眼睛大才好看,兒子單眼皮倒不妨事。偏偏反了。 顧老太的幸福感,在這樣的夜晚,與孫女、兒子手拉手的環繞中,無限地放大了。也是因為有比較。最常提的例子,便是12號裡的一對老夫婦,姓張,八十來歲,無兒無女。兩年前房子抵給銀行,上海試行「以房養老」的第一批。倒也瀟灑,雇個鐘點工,家務事不操心,這把年紀還跟新婚似的,高興起來勾肩搭背,不高興拔開嗓子就罵,內容也跟小年輕差不多,老頭多看了年輕女人一眼,或是老太跳廣場舞穿得清涼了些,也不論時間地點,立刻便吵個昏天黑地。中氣也足。小區出了名的。誰家夫妻口角,到頭來總拿這兩人自嘲,「那樣都能白頭到老,我們看來問題也不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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