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文學 > 心居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
§第五章 施源家是老式里弄房子。曬臺上搭房子,前後樓再搭三層閣。他家住底樓亭子間。正對著前客堂,再下去是灶披間(廚房)、曬臺。改造過,但還是煤衛共用。房間統共不過三十多平方米,隔成兩塊。他住裡面,父母在外面。地方雖小,竟是不亂。物品倒也擺放整齊。空間再逼仄,一隻書架也是要的。全套大英百科全書便占了一半地方。早年的鋼琴也還在,拿布罩了,上面擺個魚缸,養一些熱帶魚。旁邊一尊水晶花瓶,插幾束淡紫色康乃馨。居然還有塊角落騰出來,放一架踏步機。他母親說,上海空氣不好,不能時常出去散步,跑步機又占地方,這樣小巧的踏步機剛剛好,鍛煉身體,也不傷關節。 她幾乎沒見過他父母。當年他們每次回滬,都是來去匆匆。他父母生得高高瘦瘦,五官清臒,倒不顯老。笑容禮貌而親切,稱呼她「顧小姐」,而不是「小顧」。問她「喝什麼茶」,床底下翻出整套茶具,洗淨,開水燙了。茶是好茶,紫砂壺裡夾一小撮出來,再蓋緊,放回原處。平常應不常喝,專為待客的。在餐桌上擺開。溫具、置茶、泡茶、倒茶,一應步驟都是極專業的。他父親手指纖長,翻轉間行雲流水,很是漂亮。房間不見陽光,頭頂一盞白熾燈照著,映得各人臉上都有些蒼色。 「歡迎常來做客。」離開時,他父母送到門口。又堅持讓她帶了一瓶自製的楊梅酒回去,「我們每年都做這個。對腸胃好。吃吃白相相。」 其實她沒想這麼快去他家。是施源堅持。「不吃飯,就坐坐,隨便聊會兒。」她明白他的意思。把一切早些攤開,由她定奪。對她公平,他也坦然。人生許多問題都是虛虛實實。愛情是虛的,婚姻是實的。雖說眼下談婚姻還為時過早,但作為男人,這層意思是少不了的。不該讓女方被動。愈是處境落於下風,愈是要早說。知情權是基礎。他每月賺多少,住在哪裡,父母如何。這些是硬指標。脾氣性格那些,倒是後面的事了。 她問他:「你叔叔嬸嬸呢?」 他停頓一下,「我奶奶去世後沒兩年,他們去了南非,開飯店。打算在那邊賺夠錢,再回上海買房子。我叔叔是很果斷的一個人,敢冒險,也吃得了苦。不像我爸,新疆待那麼多年,回來照樣連個青菜也炒不好。」 她「哦」的一聲。從他的語氣中,猜想後面的內容應該很壓抑。果然,他說下去: 「他們2009年回的國。一共賺了三百多萬。照我叔叔嬸嬸的想法,這筆錢除了買房,應該還足夠他們養老。可回到上海,才發現完全不是這麼回事。普陀區買套兩室一廳,就花去兩百萬。剩下一百來萬,吃吃喝喝好像是夠了,可說到養老,放在上海,真是不敢想的。何況我堂弟也快到結婚年紀了,有的是用錢的地方。我叔叔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出國,貸款買房,把積蓄統統拿來付頭期,別說三百萬,就是六百萬也有了。他為這事一直耿耿於懷,加上那幾年在南非受了苦,身體越來越差。2011年查出肝癌,第二年就沒了。」 「上海的房子——」顧清俞停了停,想說「讓人看不懂」,又覺得這話太輕描淡寫。人家都涉及生死了,又是長輩。好像不該隨便評述。施源叔叔她是有印象的,長相與姑父高暢有幾分相似,美男子,也多才多藝,那時拿一把吉他,唱張行的《遲到》,「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我的心中,早已有個她,哦,她比你先到——」整條弄堂孩子們人生中的第一首流行歌曲,便是借此而來。他叫顧清俞「阿俞」,帶一點蘇州口音。施源奶奶便是蘇州人,喜歡聽評彈。每次去他家,收音機裡多半在放評彈。童年回憶像春日裡的小雨,淅淅瀝瀝,落地會生根,印跡也許不深,卻是另一種意味。偶爾觸到某個點,一連串地憶起,猶如雨水在地上掀起一圈圈漣漪。也不知該說些什麼。瞥見他神情黯然,一會兒恢復了,搖頭:「——不提了,都過去了。」 她說她有個同事,「做行政的,南京人,比我大兩歲,復旦高才生。他父母老早便催他在上海買房,他一直拖著,從幾千塊一平方米拖到上萬塊,又拖到幾萬。就是下不了決心。幾年前閘北有個新開盤,不是大靜安嘛,講起來也是市中心。好不容易想通了,房子看好,定金也交了,誰曉得連著幾天晚上睡不著覺。他跟我講,不行啊,整晚都在做夢,合不上眼,心跳得要蹦出來似的,眼前就是一張張鈔票在飛。血壓升到180。這樣下去非出人命不可。最後他寧可損失定金,也堅決不買。到現在還是一個人,在外面租房子住。存款倒是有兩百多萬。講起來也不少了,可放在房子上,又夠做什麼呢?那套閘北的樓盤,當時是四萬一個平方米,現在都直逼十萬了。那時候不買,現在就算想買也買不動了。這種例子太多太多。道理誰都懂,要果斷,要抓住機會。可買房子到底不是買小菜,一出一進就是全部家當。我爸當年要不是被我逼著,戶口本存摺統統掏出來,押過去把錢付了,也下不了決心。」 顧清俞平常不是話多的人。說這些,是想安慰施源。也是表態。一是不看重,二是世道如此,也難怪。不敢說得太深,諸如「我不在乎」「沒關係」那種,太直接,反令他彆扭。去他家時,她差點被門檻絆一跤,不等他扶,忙不迭站穩了。對塵蟎過敏,進門便連打噴嚏,搶在前頭說不該穿裙子,怕是感冒了。她猜他應該看在眼裡。怎麼辦呢,說多說少,或者不說,情況都是那樣。那瞬她竟想,乾脆馬上結婚算了。不管真的假的,先結婚再說。是她的誠意。她被自己這個念頭惹得都有些想笑了。心頭泛起一絲甜意。再怎樣,她畢竟是尋到他了。就算天塌下來也無所謂,她尋到他,此生無憾了。 顧磊給她打電話:「阿姐,你快點回來。」 她以為出了什麼事——其實也沒有。顧士宏上午挨家挨戶去送投票單,關於萬紫園停車收費的事。社區車位少,早些年一直是五元暢停,後來旁邊建了兩幢寫字樓,那些上班族貪便宜,把車停進社區,倒弄得業主沒地方停車。怨聲載道。業委會針對這事開過幾次會,重新調整了停車收費標準。業主還是按月算,每月150元。外來車輛一小時10元,一天50元封頂。還規定了業主有多輛私家車的,第二輛300元,第三輛便按外來車輛標準收費。大多數業主都是贊成的,但總免不了有人反對。那些家裡有好幾輛車的,或是做生意的,擔心客人捨不得停車費,便不再上門,擋了財路。俱是一百個不樂意。 通常也只在群裡發發牢騷,倒不見得真會如何。偏偏就有人喜歡搞事。二期開足浴店的史老闆,溫州人,專挑投票這日,調了八輛車過來,分別堵住社區東南西北四個門,讓大家進出不得。顧士宏是業委會主任,聽了匆匆趕過去,找史老闆理論。算起來都是街坊鄰居,平常關係不錯,洗腳卡也被他哄著買過幾張。原想著這人不過是虛張聲勢,鬧一鬧便罷了。誰知他竟是死活不讓,齷齪話一句接著一句。社區交通頓時陷入癱瘓。最後打110叫來員警,才把人帶走。車子挪開。 「儂就是只狗,幫著物業賺我們老百姓鈔票的狗。哈巴狗!」 最讓顧士宏鬱悶的,便是這句。史老闆當著密密麻麻的人群,扔過來。遇到不明真相的,看他的眼神便摻些曖昧。起哄的也有。人數雖不多,湊在一起也頗具殺傷力。 物業是今年新換的。原先那個是老牌公司,中規中矩得過了頭,其實是不作為。被炒了。一人一票選了現在這個。新公司就位,百廢待興,各種歷史遺留問題,一樁樁排著隊。安保、停車、會所、綠化、外牆整修、兒童樂園……也是應了「不做不錯,多做多錯」那句老話,索性不動倒也罷了,真要放開手腳去做,總是幾家歡喜幾家愁。現在又不像過去,資訊公開,宣洩管道又多,誰不滿意了都可以在群裡吼上幾句。動不動就嚷著「不繳物業費」。垃圾滿了、門鈴壞了、隔壁人家說話大聲、對面飯店油煙味飄進來、花謝了、草枯了,都可以作為拖欠物業費的理由。每當物業頒佈新通知,不論內容,後面總是一片叫駡聲。顧士宏做了十幾年業委會主任,近來竟是覺得事情愈來愈難做。吃力不討好也就算了,關鍵是窩塞,說出來一把辛酸淚。 顧磊勸父親:「所以說呀,這種差事有什麼好當的。沒錢,還傷精神。」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