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影視文學 > 心居 | 上頁 下頁
一二


  談話在寒暄和客套中艱難進行。也正常。相隔二十年的朋友,似乎也只能這樣。太親熱反倒不對了。惠而不費的本幫菜,啤酒飲料。一切都恰到好處。話題偶爾也觸及敏感區域,但總能點到為止,繼而被帶往虛渺的方向,放之四海皆准。整場談話流於形式。這或許是他想要的。她便也順著他。都不是孩子了,有些話不必挑明,也能辨出裡頭的意味。「沒人接收」那句,她看到他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卻撐著不動。那瞬愈是無異,便愈是彆扭。她記得他當年意氣風發的模樣,仿佛去的不是新疆,而是某個理想國度、童話世界——「我一回上海,就來找你。」她點頭,「就算你不來,我也找得到你。」——那時他不會預料有「沒人接收」這茬。會被住在亭子間裡的叔嬸無情拒絕。

  她也從沒想過,知青子女與土生土長的上海人有什麼區別。一樣讀書,一樣在弄堂口「造房子」,一樣吃赤豆刨冰、奶油杏肉,連上海話也是一樣的口音。比現在馬路上聽到的那些純正多了。她絲毫未懷疑過他的約定。猜他自己亦是如此。人生常有意外,有些是噱頭,錦上添花的;有些卻是要命,輸了便再難翻盤。比如,沒人接收。又比如,高考差了幾分。他愈是輕描淡寫,她便愈是難受——當她撇開所有情緒,諸如猝不及防、故作鎮靜、驚訝、疑惑、客套……終於尋到了此刻真實的心情:難受。像胃疼時灌下整整兩杯清咖,五臟六腑一點點扯動,刀尖上廝磨似的。難受得無以復加。為他,也為自己。

  他搶著買了單。她沒堅持。提出送他回家。「基本順路。」

  「好,謝謝。」他一如她,隨和而禮貌。

  車上,展翔打來電話。她戴上耳機,接起。「在外面?」他問。她說「是」。

  「那傢伙欠了財務公司一百多萬。」他直截了當。她下意識地,把耳機塞得更牢些,音量調小。「別的倒也沒什麼。名下無房,跟父母同住,沒違法記錄。銀行存款可以忽略不計,錢全在股市裡,好幾隻攔腰一刀,套了幾年。」

  她後悔對他提施源的事。「我幫你去查查這人的底。」上午,他這麼說,問她要施源的身份證號。顧清俞沒理他。「不給我,我也有辦法查。」他丟下一句。她沒放在心上。誰知才半天工夫,回音便來了。電話裡,他說出施源的戶籍位址,還有工作單位。得意揚揚地:「是吧,我說我能查出來。」

  「我在外面。」她強調一聲。

  「跟他在一起?」他軋出苗頭。

  「再見。」她禮貌地說完,掛掉電話。瞥見施源在看照片。去年她與家人去北海道旅遊拍的,沖了幾張出來,大的放在家裡,小的做成大頭貼,貼在車上。他細細端詳:「這是你弟弟?」顧清俞點頭。他道:「還是小時候的模樣,」停頓一下,「一晃眼,你弟弟都娶妻生子了。」她笑笑,「二十年了。要是還單著,我爸該吐血了。」

  「那你呢,怎麼不結婚?」他忽道。

  「嫁不出去唄。」她聳聳肩。回答得十分爽氣。這是昨天以來初次涉及有些敏感的話題。但也還好。老同學多年未見,問一聲「你怎麼不結婚」,在可接受範圍內。通常女人這麼自謙,男人就該立刻說「哪裡,你條件這麼好」,或是「你要求太高」。他卻只是點頭:「看得出,你事業心很強。」

  「一般。」

  「先工作後家庭,現在像你這樣的職業女性很多。」

  「也沒有。」

  「成功女性,女強人。」

  「談不上。」

  不知怎的,她忽有些不耐煩起來。這樣的對話,沒營養,而且無聊。他好像真的只是個搭順風車的路人,純粹為了打發時間,言不達意。她感覺心頭像有只爪子撓過,介於疼與癢之間,卻又無從著手。好在開車是個藉口。她不再與他攀談。沉默著。偏偏又堵車。手在方向盤上輕叩,篤、篤、篤,為這彆扭的安靜添些聲響。也是緩衝。她問他要不要喝水,「旁邊有礦泉水,自己拿。」他拿了一瓶,卻不擰開,握著。手便不至於沒有地方放。她知道他也尷尬。氣稍平些,又有些內疚了。怨氣來得莫名其妙,自己也覺得沒意思。其實真是怪他不得的。她又何嘗沒在敷衍。況且還是她先找的他。

  他也算厚道了,否則一句「咦,你怎麼來了」,她便立刻處於窘境。她挑的頭,又不說明,他陪她將這久別重逢的情分演到位。已是極配合了。她心裡歎口氣,又有些不甘。說到底,終究還是他爽了約。便是當年沒人接收,後面總歸回來了吧。只差了兩三年工夫,為何不去尋她?連聲道歉也沒有。顧清俞又找到了這一回合的關鍵字:討個說法。他問她「為什麼不結婚」,該是無意的,卻觸了她的痛處。由他嘴裡說來,完全像是諷刺了。偏偏這層意思也不能提,否則更窘。男人不該讓女人難堪。可面對他,她竟覺得自己處處是劣勢。說不得,也做不得。連發火也沒道理。心頭那只爪子愈發尖利起來,一道一道,都把皮肉劃出血了。

  「豆漿店那女人,」顧清俞斟酌著語氣,笑意掛上嘴角,「——你女朋友?」

  他一怔,「不是。」

  「我看你們挺熟,」她說下去,「你沒到的時候,他們就在談論你,說你一年花在她身上的錢,總有好幾萬。」

  「別聽他們瞎講,」他先是有些慌張,隨即意識到她說的是「花錢」,這裡頭的含義其實是有些曖昧的。她這麼說,著實不太客氣。他停頓一下。沒想好該不該生氣。她是故意這麼說,還是不小心。不好判斷。「那女人叫莉莉,」他索性道,「做點小生意。」

  「我知道,在隔壁菜場賣水產。」

  「我們這邊,小地方,不能跟你們那裡比。頭碰頭、腳碰腳,大家都是朋友。」

  她笑了一下。她就是要他沉不住氣,左支右絀,那樣才好。她借著看反光鏡,餘光瞥過他的臉。雖說一動不動,到底也有些異樣了。「豆漿裡的糖,我看也是她替你加的。」這話一出,她不禁有些後悔。愈是關注細節,便愈處於下風。不聞不問才是對的。加上一句,「——豆漿味道還行,就是那只豆漿機,忒髒。用過也不洗,抹布一擦,又弄下一撥。抹布也不曉得乾淨不乾淨。你有空勸勸你朋友,食品衛生還是要講究的。」

  「小店家,做的也是街坊生意。我們這邊人不講究。」

  「油墩子倒是許久沒見了。要不是減肥,我也想買一個吃。」

  「你減什麼肥?再減就太瘦了。」

  「我是臉圓,身上瘦,吃虧——莉莉正相反,我剛剛看她撩衣服,小肚子都凸出來了,偏偏一張臉還是瓜子臉。這種女人最合算。」

  他朝她看,有些無奈地。應該是想說「為什麼老是提莉莉」。忍著不出聲,擰開瓶蓋,賭氣似的喝了一大口水。目光轉向窗外。嘴巴動了幾下,想說話,又停下。反反復複地。

  上海的夜景,絢爛中帶著幾分迷離。燈光也是猜不透,明暗之間,把某些東西隱去,又把某些東西無限放大。擺到人們面前。偏偏又是毫無道理可言。

  「我曉得,」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低沉,卻更清晰,「——你有點看不起我。」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