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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展翔是暴發戶脾性,豁胖多過損人。還是小劉打圓場:「有風險的,阿姐,」不倫不類加上一句,「皮肉生意。」書讀得不多,又想說得有趣,便容易胡謅。兩人那瞬不約而同互望一眼。或許是她敏感,竟從他臉上看到一絲屈辱的意味。後半場戛然而止。全是小劉一個人撐著。最後簽合同時,顧清俞說「拿回去再看看」,小劉沒吭聲,施源說「隨便」。昨晚便是這麼草草收場。小劉後來給她打電話,問「哪裡不滿意」。她道「再考慮考慮」。小劉猜她或許是拿了施源的身份證號去查檔案,資訊是否真實,有沒有犯罪記錄,等等。這類謹慎的客戶太多了。也不催促——「阿姐,不滿意跟我說,我再換。手裡一把呢。」

  吃過午飯,她來到他家附近。門牌號不難找,老城區,成片的弄堂房子,牆上全貼的小廣告,電線拉得雜七雜八,亂哄哄的。隔兩條街便是新造的樓盤和商場。不到幾百米,那邊是大上海,這邊像是落後了二三十年光景,破敗不堪。門前凋零,沒什麼店,單單一家賣豆漿的,散落幾張桌椅,也沒客人。她走進去,點杯豆漿坐著。出門時還好,這時竟有些心跳加速。該做些什麼呢?完全沒想好,一時衝動。在家也是心神不寧,索性便來了。正對著弄堂口,問店主:「進出就這一個口嗎?」那人點頭,「本來後面也通的,堆滿了垃圾。也沒人管。」

  她喝一口豆漿,純得過了頭,滿嘴豆腥氣。糖也放多了。又坐了一會兒,店主覺察出她的心神不寧,問她:「找人?」她說:「一個老朋友,搬家了。」店主問:「搬到這裡?」她一怔,「——對。」店主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羽絨背心、運動褲,腳上卻蹬了雙夏天的涼拖鞋,沒穿襪子,「你朋友做啥的?」顧清俞自然不理他,只是笑笑。那人也不再問。往旁邊的油鍋扔下幾塊面餅,稍稍翻騰,浮上來。是油墩子,滾著橙黃的油泡。地溝油炸出的香氣,直逼逼的。再過一會兒,外面走進幾個人,要了油墩子和豆漿。與店主攀談。看得出幾人是熟稔的。說上海話。一人是本地口音,另幾人應該是外地來的,上海話裡摻雜了各自的方言,南腔北調。顧清俞竟是聽不大懂。也虧得他們能交流自如。

  「施源——」一人忽然提這兩個字。顧清俞本能地豎起耳朵,但很快滑過去,又是不相干的話。也許是聽錯了,「四元」或是「住院」。那幾人不知說到什麼,哧哧地笑。男人間那種混合著曖昧與猥瑣氣息的笑。又說到「娘子」,本地人稱呼妻子為「娘子」,「倷娘子今朝夜裡——」顧清俞不想聽,偏偏就是漏進耳裡,好像這裡的「娘子」也並非真的妻子,接近于相好的那種意思。「儂叫伊來呀——」一人道。幾人一陣怪笑,夾雜著舶來腔調的上海話,不是本來滋味,仿佛為這狎昵話題更添了幾分野趣。應該還是叫了人來。沒幾分鐘,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走進店裡,大衣下面是皮短裙,也不穿打底褲,就那樣裸著兩條白生生的腿。皮膚有點幹,看得出腿上鱗狀的皮屑。長波浪應是許久不曾打理了,發尾有些毛糙,散落著。她坐在男人們對面,蹺起二郎腿。沒說兩句,便問他們討煙。顧清俞正準備離開,一個人影閃過,也是剛剛從外面進來。

  「施源!」有人叫。

  顧清俞渾身一震,下意識就要逃開。總算是坐住了。蜷起手臂,擋住臉,佯裝看手機。豆漿杯也推得更近些。那人坐下,背對著她。應是沒察覺。「睡午覺?」一人問他。

  「明天去洛杉磯。」是他。聲音比起昨晚,顯得疲憊。「兩個禮拜。阿姨媽媽團,煩人的。」

  她記得,「職業」那欄,他填的是「導遊」。

  「幫我帶支香水。」女人媚笑著,拿腳碰他的腿。趾甲塗著黑色的甲油。

  「牌子發給我。」他拿過一杯豆漿,一飲而盡。熟練地拿兩張紙,夾起一隻油墩子。咬一口。「晚上做什麼?」那女人問他,似乎對他格外留意。旁邊幾人哧哧地笑。

  「施源尋著新戶頭了。」一人道。

  「還是只大戶。」另一人道,「超級大戶。」

  「真的?」女人問施源。

  「聽他們瞎講。」施源嘿的一聲。又拿杯豆漿,「就算人家是大戶,跟我也不搭界。兩個月拜拜,又不是一輩子。」

  「你還想一輩子?」一人笑。

  「耍記賴皮,分一半家當再飛。」另一人攛掇。

  「人家是傻子?不做公證啊?等著你訛詐哩?」店主拿浸下的豆子放進豆漿機,開關一按,發出轟轟的機器聲。「再說了,我們施源也不是那種人。」

  「施源牌品臭。人家都說,牌品臭,人品一定好。」一人道,「晚上老地方,大怪路子。」

  「通宵肯定不行。」施源道,「明天一早飛機。」

  「飛機上睡。足夠了。你又不是小毛頭。」那人走過去,忽地,把女人往施源那裡一推,兩人頭撞在一起。女人「嚶嚀」一聲,嗔道「討厭」。施源沒提防,豆漿翻在身上,忙不迭站起來,拿餐巾紙。一眼瞥見桌邊的顧清俞,頓時停下動作,愕然地:

  「你——」

  換了地方。顧清俞提議到五角場,「那裡熱鬧些。」開車過去不到一刻鐘。相比昨晚,兩人好像一下子隨意了許多。「什麼時候回的上海?」車上,顧清俞問他。

  「2000年。」

  她算時間,那年他18歲。按政策知青子女16歲可以回滬,他卻沒有。他似是看出她的疑惑,「——我奶奶去世了。家裡沒人接收。」

  她挑的飯店。點了菜,問他喝什麼。他看出她要做東,搖頭,「我喝水就行了。」她還是點了啤酒,還有橙汁。「我開車,陪你喝點飲料。時間早,慢慢聊。」她說得異常溫柔。似是故意要與昨晚的她做個了斷。「真是意外啊——說實話,我到現在依然沒有回過神來,像做夢一樣。」她對他笑。

  「我也是。」

  他告訴她,高中畢業時他想考復旦。差了幾分。一擼到底,進了一所旅遊中專。「不過還好,是包分配的,可以留在上海。大學畢業找工作倒未必了。」他說得很平靜,臉上看不出任何異樣。又說那幾年導遊挺吃香,尤其是出境導遊。「你知道的,我英語不錯,幹這行也蠻適合。除了時間不固定,其他還不錯。」加上一句,「——不過不能跟你比。」

  「我也是打工族。」顧清俞道。

  「那不一樣。」他笑了笑。兩人幹了杯。他目光在她臉上停頓不到半秒,便移開,又笑笑,神情四平八穩。喝一口啤酒,「你爸媽都挺好?」

  「挺好的。」她問,「——你爸媽呢?也挺好?」

  「就那樣吧。不好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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