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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顧清俞在飛機上打了個盹。醒來時精神好許多。到巴黎是早晨,酒店放下行李就直奔李安妮的住所。當天婚宴結束已是半夜,睡了不到三小時,又沖向機場。上午九點多的航班。李安妮的蜜月旅行是去斐濟。她年近六旬的法國丈夫在那裡有一個小島。「如果你不是趕著回去上班,真的可以跟我們一起去。那裡很棒。」幾年不見,李安妮的普通話聽著更繞口了些,皮膚也曬黑了很多。她讓顧清俞在婚禮上接她的捧花,可顧清俞只是遠遠看著,笑眯眯地把機會讓給一個身材豐滿的金髮法國姑娘。

  「你還是老樣子。」李安妮說她。

  「恭維還是揶揄?」

  「就看你臉皮厚不厚了。」分別時,李安妮與她依依不捨地擁抱,「我會想你的。」

  「我也是。」顧清俞在她背上輕拍兩下,抬起頭,赫然瞥見展翔站在眼前,似笑非笑。「為什麼不接捧花?你想讓我當一輩子光棍嗎?」她驚訝地張大嘴巴。展翔走上一步,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鼻尖點了一下,「——你這個小壞蛋。」

  打盹會做夢不出奇。但夢到莫名其妙的人,就十分奇怪了。顧清俞猜想或許是時差紊亂的關係,兩天打個歐洲的來回。之前也有緊巴巴的出差,人困馬乏,但相比之下,參加婚禮更讓人辛苦。她是伴娘。大學同學裡僅有的未婚女性。當然與李安妮的情分也是非同一般。四年上下鋪,還有飯搭子。請柬發出去不少,但真正來的沒兩個。巴黎不是巴城,來一趟到底大動干戈。有錢有閑,還有興致,這個年紀實在不多,正是事業家庭一團忙的時候。顧清俞屬於例外。工作忙是忙,但早過了抽不了身的階段,至少不用看誰臉色。薪水不算很高,但打個飛的參加老朋友的婚禮,再買一條限量版的名牌手鏈作禮物,也完全在承受範圍內。李安妮說她是女版鑽石王老五。那瞬她想起展翔,以「鑽石王老五」自居的男人,因為常年嬉皮笑臉,兩條眉毛習慣性彎成半圓,逗人似的表情。

  「別告訴我航班號,我自己查。用第六感。」臨上飛機前,「鑽石王老五」發來微信。

  所以才有了這個奇怪的夢。他居然還點著她的鼻尖,叫她「小壞蛋」。夢裡不怕被吃耳光。放在生活中,他連一個小指頭也不敢碰她。「我尊敬你。」他一本正經說這話的時候,讓她忍不住笑出聲。她不討厭他。那樣一個戀著自己多年而且又尊敬自己的男人,換了誰都討厭不起來。「我也尊敬你。」顧清俞比他還要一本正經。

  但她不會愛上他。李安妮說她始終「老樣子」,是指她固執。某些方面尤其如此。「你已經36歲了。」她提醒她。言下之意,某人也已經36歲了。這個年齡,娶妻生子是再自然不過的了。李安妮很想把話挑得再明些,但畢竟難得見面,勸也要人家聽得進才行,否則就是自討沒趣。36歲的顧清俞比起26歲時,圓滑得多,能輕易打斷一切她不喜歡的話題,同時還讓氣氛保持和諧、美好。多年的職場磨煉和人生閱歷,把她打造得表面光不溜秋卻又堅實無比,像鋼化玻璃。通透又固執。讓人無從下手。

  展翔果然等在出口。高舉一塊牌子,上寫「歡迎回國,Santra顧」。英文名打錯一個字母,好在有大捧紅玫瑰轉移注意力,眾人只看到一個穿皮衣戴墨鏡的中年男人,劉海染成黃色,七分牛仔褲,露出靠近腳踝的龍形刺青,白色高幫運動鞋。指間一枚印章似的寶石戒指。「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暴發戶。」顧清俞想起父親的話。接過玫瑰,「——謝謝」。

  路上有些堵。顧清俞對著車擋板上的鏡子,補粉和口紅,修飾長途飛行的倦容。「往前看,」她提醒展翔專心開車,「——喜歡看女人化妝?」

  「我只喜歡看你化妝。」他道,「尤其像現在這樣,我開車,你化妝。顯得隨意、親切。老夫老妻的感覺。」他涎著臉。

  「我爸要衝過來了。」她刷睫毛膏,一根根地。

  「不用麻煩他老人家。我待會兒自己送上門——樓下那只癟三,欠我好幾個月房租了。」

  展翔在萬紫園有六套房子。從1998年貸款買下第一套兩室,隨後開始了炒房生涯。借雞生蛋,以租養貸,那些套路他玩得很轉。基本都在浦東,以世紀公園為軸心,方圓三公里之內,高中低各個檔次都有。有別墅,也有動遷社區。那些年房價瘋漲,限制又少,膽小的人一動不動,看著人民幣變橘子皮,膽大的人吃到撐死,打個嗝都全是銅臭。展翔自然是後者。虧得後來限購了,否則還不停。房產證一堆拿在手裡,撲克牌似的。房子是真金白銀,跟它相比,銀行裡那些存款就不值一提了。別人辛苦一世掙下的肉裡分,他買進賣出,一套的差價便抵得上十年工資。這是個捉摸不透的世界。房子是上海人繞不過去的話題,滋生出各種情緒,各種際遇。真正是命了。

  顧士巨集住的那個單元,展翔有兩套房子。一套三室兩廳被房客轉租出去,隔成七八間,弄得面目全非。物業尋過他幾次,說上面在整治群租,要清場。展翔去牽二房東的頭皮,那人有些落喬(滬語,指做事不上路,很難弄),起初還不肯,展翔不與他廢話,隔天便叫了五六個大漢過來,一手拿棍子,一手遞上信封,裡面是提早解約的賠償金。那人哪裡敢強,拿了錢便匆匆走了。不到兩日,房子空出來,裝修隊進去,隔板敲個乾淨,恢復原樣。

  這套還算省心的,另一套兩室更麻煩,租客是一對山東夫妻,在社區門口開了家蒸汽海鮮,街坊回頭客不少,早幾年還算過得去,這陣子市容管得緊,生意越來越難做,偏偏上月又添了三胎,還是個女兒,又多了張吃飯的嘴,小老闆夫妻頭都大了。房租一拖再拖。展翔還不好十分催促,一家子五口人,四個女的,走進去就是雞飛狗跳,小的哭,大的鬧,亂哄哄的頭皮發脹。讓仲介去催,也沒什麼用。拖到第五個月,只好公事公辦,告到法院。但強制執行也是一樣的難,還有吃奶的娃,總不見得硬把人趕出去,況且臨近年底,天寒地凍,處理得不好就是社會輿論事件。展翔一不做二不休,雇了幾個人,每天早中晚按時過去,說好動口不動手,嚇唬幾句就行,也儘量別打擾鄰居。死老鼠死魚什麼的,也扔過幾次,反正是二樓,陽臺那裡扔進去並不難。牆壁再噴上紅漆,說些狠話。江湖伎倆,對付欠債不還的朋友,無非那些路數。

  「我爸就是因為這些,才討厭你的。」顧清俞對他道。

  「那好啊,我不討債了,房子白送給他們。你爸肯不肯把你嫁給我?」他厚顏無恥。

  「跟我爸沒關係。」她提醒他。

  「我這人不錯的。你試試看吧,要真的不行,再分開也來得及。我有十幾套房子,離婚時候一人一半。你穩賺不賠,大小姐。」

  「跟錢也沒關係。」她啪的一下,合上粉撲。「再說了,您那是婚前財產,離婚我半個子兒也拿不到。少來。」

  他一笑,露出兩排金屬牙套,太陽下閃著光,「對新婚姻法摸得很透嘛,看來有想法。」

  「我要結婚了。」顧清俞蹦出一句。

  他一愣,以為她在開玩笑。她道:「不騙你。順利的話,這個月我們就領證。」

  「跟誰?」

  「現在還不知道。下週六相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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