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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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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死在這裡,第二天第三天或許會被人發現,或許會被一隻狼,豹子什麼的叼走。如果被狼或豹子叼走,那才真是沒有任何價值。打也白打了,死也白死!他們將會高興得發狂。「老天有眼。」「不得好死。」「總算盼到了這一天」……他們肯定會用這些類似的話來慶賀他的死。他們當眾把他毒打一番。傷成這樣,結果他卻這樣死去而又被叼走啃吃一淨,這不僅會掩蓋掉他們的罪行和殘暴,甚至還會加強他們的邪惡和權勢! 若被人發現了又會怎樣?會去報案?也許會。但他們肯定會編造出許許多多的謊話和假像。他們有的是錢,也有著盤根錯節的勢力,很可能會把這些謊話和假像全都變成事實。他們做得出來,也能促成這種結局,這一點誰也不會懷疑。 妻子會怎樣?會去上告?會去找領導,找公安局?也許會,但即使會,也將會被他們擋住。他們會在妻子身上藉以種種形式拿出數目可觀的財物來。甚至會給妻子轉了戶口,找了工作。一條是上告但很可能是毫無結果;一條是緘口卻會得到很大實惠。他們會把這兩條路擺在妻子的面前由她挑選。妻子很可能會挑選了後者。他總覺得妻子就很實惠。她大概會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一切,她甚至會覺得這比他活著時更好!「反正人死也死了,人家有錢有勢的,你告得倒人家?就算告倒了你又能咋的。要是他活著你也不就是圖個這!」他們很可能會這樣勸她。「老子圖你啥了,缺胳膊少腿的!」妻子平日裡就這麼明明白白地罵他,妻子圖的並不是他這個人。這是公開的事實。 很可能會這樣,很可能。平時聽慣了並不以為然,然而此時此刻竟讓他如此揪心悲哀。對他來說,尤其是眼前,似乎再沒有比這更令人痛苦的了。 孩子呢?孩子太小,啥也不懂,啥也會忘掉。剛過三歲,這個年齡還不會意識到失去父親的痛苦。長大了,也許連他的模樣也記不得一些了。母親很疼他,他會活得很好,他會健健康康地長大成人,可也自然就隨了母親的性格和見識。但這些,他已經無法顧及到了,或許會碰到一個比他更好的爸爸…… 還有母親。母親三十守寡,再未嫁人,拉扯著五個孩子硬硬朗朗地一直活到現在。他對母親充滿了敬意。母親勤勞節儉,含辛茹苦,可以說是把自己前半生都給了他們。五個孩子裡頭,數他最小。母親在人前頭總是誇他最有出息。他果有出息。十九歲就當了兵,第二年就當了班長。那一次探親回家,他看見母親容光煥發,腰板挺直,頭也高昂起來,心裡感到少有的驚奇和欣慰。他覺得母親活脫脫像換了個人。也許是因為他這個爭臉的兒子,才讓母親的精神這樣好,身體這樣健康。 在部隊裡,他就常常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在他入伍時同母親臨別時的情景。火車站上,一長溜送行的人幾乎都在流淚。有的在抽泣,有的哽咽不止,有的甚至哭出聲來。真是淚灑十裡長廊! 唯有母親不哭!淚花兒也不見。母親自始到終是一臉的慈祥一臉的笑。看著母親的樣子,他很為自己感到驕傲和自豪。這才是母親!一聲長鳴,列車徐徐開動,頓時哭聲一片。無數張淚臉當中,唯有母親依然在笑。他覺得母親的臉就像一面迎風招展的旗幟!母親不只是勤勞本分,溫和善良,母親竟還是如此的剛毅堅強!他覺得他永遠也無法忘記這動人的一幕。 六年的軍營生活,對他來說真是一所大學校。在這所大學校裡,他學到了無數知識和新思想。他還迷上了團部那個五彩繽紛的閱覽室,上百種刊物由他流覽。他也迷上了那個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圖書館。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各種各樣的書籍給了他不斷的享受和陶冶。他對世界和人生的看法漸漸成熟起來。到後來,每當再回憶起母親時,就慢慢地感到母親的性格中似乎欠缺了些什麼。但缺些什麼,他又感到很朦朧。於是他就常常譴責自己,覺得自己不該這樣去想。 戰場上,他被炸掉了一條腿。在醫院裡給母親寫信時,他簡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無法下筆,他想像著母親的悲痛和心酸。他真擔心母親會承受不了。信發出去後,寢食不安六神無主地盼了二十多天才盼來了家裡的來信。兩手打顫拆了好半天也拆不開。哥哥在信中說,媽媽要你安心養傷,你負傷了回家,媽媽沒什麼放不下心的。媽媽覺得這一樣很光榮。村裡鄉里縣裡也常有人來慰問。媽媽情緒很好,和過去一樣,你只管放心就是。看了這封平平淡淡的信,他心裡不禁湧上了一種失落感。他總有些不相信。一遍接一遍地讀著這封字寫得很大又很稀疏的只有一頁半的家信,似乎想努力地從當中找出一些母親或家人為他難受為他悲傷的氣息和痕跡,但最後他還是失望了。 不過他總覺得這一準是一封瞞了他的信。他不相信母親會毫無悲痛之感,他甚至還擔心著母親會有一天千里迢迢地找了來,突然出現在他的床頭,母子倆止不住抱頭痛哭。他不明白,這種擔心中甚至還夾帶著一種隱隱約約的企盼。他實在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這樣。 半年後,他拄著雙拐回了家。當見到自己熟悉的家園時,他突然覺得那麼想哭!進家門時,他竟是那麼害怕見到母親,害怕見到母親傷心欲絕的樣子。 然而當見到母親時,他不禁一下子愣在了那裡。他又看到了母親那張旗幟一樣笑著的臉! 母親依舊容光煥發,身板筆挺,高高地昂著頭,依舊是那樣的慈愛,祥和,依舊是滿臉的微笑和歡快。 像是受到了重重的一擊,他好久好久地愣在那裡,果然像哥哥信中寫的那樣,母親情緒很好,並不悲痛,一點兒也顯示不出來。即使是在晚上看到他的半截腿時,也只是搖了搖頭,仍然不顯得悲痛。他再一次感到深深的失望。在母親和一家人歡快喜悅的飯桌上,唯有他感到了少有的悲痛。幾次落淚都被他忍了回去。哥哥說了,母親變多了,連說話也時髦了許多,像「虧了我一個,幸福千萬家」,「領導的關懷」,「國家的培養」,「自豪」,「驕傲」等等這些話,母親都會說。母親甚至還被請去做了兩場報告!母親還被小學生們譽為英雄的母親。 他突然間是那樣強烈地感到,假如哪一天他犧牲在戰場上,母親也許會像現在一樣,會感到更光榮,更驕傲,更自豪!也一定會像現在這樣神情自若,情緒安詳,滿面放光! 他常常責備自己,對母親的要求是不是太苛刻了些,太自私了些?於是他就想到,假如哪一天母親若滴下淚來,那他將會感念一生,一輩子銘心刻骨!那麼他心目中的母親就將會是一個最為完整的形象,也是最可敬最偉大的一位女性!可母親偏是沒有。母親可能就不會。從來也不會,唯其這種不會,才更讓他感傷。他甚至感到母親的微笑和安詳裡,似乎更多是一種麻木和漠然!假如這也叫堅強的話,那麼這種堅強就太讓人悲哀太讓人失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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