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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為什麼不多留給彼此一點時間呢?我不會勉強你附和明家任何人的決定,包括大姐在內,都不會替你做決定。桂姨的去留,取決於你。」

  「我不想看見她。」阿誠很乾脆。

  「好吧。」明樓說,「今天下午,我讓她離開。」

  「謝謝大哥。」說完,轉身出了門。

  明樓翻閱那一份粘貼過的復原件,雖然有些文字遺失、有些數位模糊不堪,但是依舊能夠看到全貌:日軍甲種師團,2.4萬人集結:我十八集團軍115師、120師、129師,決死一縱,對敵決戰在即。

  破損的文件裡隱隱約約凸現出濃濃硝煙,炮聲滾滾,一片血海。

  明台半躺在明鏡的床上,床上擱著鮮亮的綢緞鋪蓋,正好給明台用來做了鬆軟的靠背,正大聲地用蹩腳的拉丁語朗誦著小說的片段,他知道明鏡聽不懂,就是在姐姐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語言才華。這一招也果然奏效,明鏡也聽得歡喜,雖然不知道他讀的對不對,總之,像那麼一回事。

  明台想著自己在港大「退學」的事情,還在嚴格封鎖中,今天是大年初一,明鏡又這樣高興,要不要冒險說出來?再一看到明鏡滿足的笑容,又躊躇了。

  此時,阿誠敲門走了進來,明台為了在明鏡跟前保持自己的「語言天才」的形象,立刻住嘴不讀了。

  「大姐,您找我?」阿誠垂手侍立。

  「阿誠,你坐吧。」

  「我不坐了。」阿誠語氣低緩,「您有事儘管吩咐。」

  「阿誠啊。」明鏡微微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因為桂姨的事情,心底不痛快。童年的痛苦,不是說忘就能忘的……桂姨在鄉下替你做了件棉袍,她自己也說粗針麻線的不討好。可是,她千里迢迢的也背來了,你好歹就收著,給一個薄面吧。下午,我就安排她走,你禮貌上送她一下。」

  阿誠不答話,雙手攥成拳頭。

  明台合了書卷,滾到床沿邊上,支著頭說:「阿誠哥為什麼這麼討厭桂姨啊?我看桂姨很可憐啊。」

  「小孩子不准插嘴!」明鏡呵斥住明台。

  明台又滾回床中間去,假裝看書。

  「阿誠……我知道不該勉強你。」

  阿誠的手舒展開,從明鏡身邊的雕花小桌子上拿起了棉袍:「我下午一定出來送她。」沒有說再多的話,正準備要退下,又被明鏡叫住。

  「阿誠,原諒她吧,她也老了,醫生說,她當年只是一個可憐的狂想症患者。」

  阿誠沒說話,雙腿像灌了鉛似的,慢慢退出明鏡的房間。手上拿著棉袍,走到過道上正好碰見桂姨。桂姨瑟瑟地躲著他的目光,阿誠卻冷著一張臉看著桂姨從自己身邊走過。

  阿誠回到自己房間,有點頭昏腦漲,情緒不穩定。他把那件棉袍猛地扔到椅子上,看著那件來之不易的「懺悔」禮物,自己養母送給自己的第一份新年禮物,在自己最不需要的時候,用來換取所謂「親情」的禮物,哭了。

  他承受過十年的苦難,受了十年的折磨,桂姨在他心目中猶如一個巫婆,永遠呈現的都是幽暗的背影。桂姨的色彩是幽暗,帶給阿誠的影像也是沉重。

  阿誠是兩歲左右被桂姨領養的,初來時,真是愛得很深,穿的、吃的、用的都是桂姨自己花錢買。桂姨連明樓上好的舊衣服都不給他穿,桂姨私下說,她兒子就算穿得差點,也是穿新不穿舊。

  阿誠不知道是哪一年變了天,不記得是幾歲開始的,大約是五歲吧。桂姨就像瘋了一樣,夜晚直愣愣地拿眼珠子瞪著自己。沒過多久,桂姨就變成了兩張臉。人前疼著他,背後下刀子。

  小阿誠每天天不亮就被桂姨用雞毛撣子趕起來,去搬煤,去燒水,沉沉的木頭,逼著他用斧頭劈。他時常餓著,饑寒交迫,餓昏過去,就是一頓暴打。要不是明鏡和明樓一次偶然路過桂姨家,鬼使神差地發現了一個被桂姨折磨得奄奄一息、傷痕累累的小奴隸,他早就被這個殘忍的「養母」虐待死了。

  明樓少有動怒,在家裡,在明鏡跟前從來都是和順有禮的。這一次,明樓做了主,為了阿誠。他叫人把桂姨的東西收拾好,全都擱在大門口,等桂姨回來,就叫她走人。明鏡雖有些捨不得桂姨,畢竟做了十幾年的工,主僕間有了感情,但是看見阿誠身上的傷,也就寒了心。

  桂姨回來才知道大局已定,她在公館門口哭了很久,求大小姐原諒自己,卻沒有任何人出來搭理她。

  她在門前一直哭,說自己做了十幾年的工,明家不能這樣對待自己。

  明樓叫僕人出去告訴桂姨,明家不會支付她工錢,如再糾纏,就報警,告她虐待養子,告到她坐牢受審!

  明樓叫人放話給她聽,你要折辱一個孩子,你要虐殺一個人,我就偏要他成材,成為一個健康人,一個正常人,一個受高等教育的人。

  不會辜負你抱養這個孩子的初衷。

  桂姨聽到這些話,心知肚明,也就徹底灰了心,從此以後消失在茫茫上海灘。據說,她回東北老家了,再也沒人看見過她。三、四年後,明鏡接到了桂姨的書信,除了懺悔就是難過。後來,桂姨去看了醫生,還出了一張「精神狂想症」的診斷書,說自己一直在服藥看病,生活過得很不如意,也很拮据。明鏡始動了憐憫之心,開始寄了些錢接濟她。

  從此後,桂姨與明家繼續保持了書信往來。

  阿誠出國後,據說桂姨曾經回過上海看明鏡,只是沒在家裡住,依舊住在教會的收容所裡。後來,桂姨就不知所蹤了。

  阿誠曾經想過,有朝一日,這個內心陰暗、狠毒的婦人,會因為貧困、疾病、饑餓來乞求自己收留,讓他好好出一口十年來的惡氣。

  如今,她來了。雖說不如自己想像中的落魄、潦倒,但自己沒有一絲一毫的得意和快感。這樣一個毒打自己的毒婦得到了應有的下場,而且,厚著臉皮到自己眼底來討生活,自己該高興了,為何卻如此難以忍受。

  他感到壓抑和難過。

  他寧可她在鄉下過得富足點。

  阿誠心尖酸楚,淚如雨下。他自己搞不清楚為什麼哭,可就是想哭。忽然,他聽到了門口有細微的腳步聲,他聽出來,是明樓的腳步。終還是承受不住壓抑,控制不住難過,哭得很傷心。

  明樓聽到細微的哭聲,微微歎息,他想,阿誠太善良,善良到委屈自己的心,也要去顧全一個差一點虐殺自己的人。

  濁世間,有這樣一個善良的孝子,實屬難能可貴。

  下午的陽光很好,絢麗奪目。

  明家公館的草坪上,一地都是昨天夜裡綻放後粉身碎骨的花炮彩屑,一片浸了水的紅色和冰水沾親帶故地粘著落在濕濕的草坪上,滿眼都是新年紅色的喜慶餘暉。

  明鏡和桂姨一同走出來,明台和明樓跟在兩人身後,出於禮貌地相送。阿誠拎著只皮箱最後一個走出來,快步地走到門口替桂姨叫了輛黃包車。

  桂姨跟明鏡說著家常話,她的眼光幾乎全都落在阿誠身上,

  眾人都注視著阿誠的一舉一動,看見他把桂姨的行李箱擱在了黃包車上。桂姨知道,自己該走了。托了明鏡的手,又說了些感激的話:「大小姐,我走了,找到新東家後,我還會來看你。」

  明鏡點頭。

  桂姨始終都很畏懼明樓,所以跟明樓只是微微頷首致謝。

  明台倒想跟她熱絡熱絡,可是,看見一家人都繃著,也不敢太放肆,只對著桂姨嘻嘻一笑,說了聲:「再會。」

  一種莫名的傷感情緒縈繞著大家。

  桂姨走到阿誠面前,說了聲:「謝謝。」

  阿誠淡淡回了句:「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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