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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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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太多了,我給您找錢。」 「不用了,你吃飯了嗎?跟我們一塊兒吃吧。」周蒙把小姑娘拉到自己身邊。天哪,她可真小,細胳膊細腿,比周蒙教的初一學生還小,就到北京來賣花兒了。 房東還挺熱情,張羅著給小姑娘拿碗筷,小姑娘也不客氣,坐下來就吃。周蒙看小姑娘吃得差不多了才問:「你幾歲了?家在哪兒?」 小姑娘說是湖南人,十六歲。 十六歲?周蒙真的可憐她了,十六歲才這麼點兒個兒,那也長不了多少了,十六歲,完全沒有發育過的十六歲比較起來,有的玫瑰根本沒開過。 就是這樣,也難免要給人欺負吧?如果運氣好遇到一個什麼人肯娶她,難免還要生孩子,生一個,或許還不夠。可是,這麼小的身體。 周蒙空腹喝了一瓶啤酒,頭有點兒暈了,那幾個山東工人吃完就走了,桌上也沒菜了。周蒙摟著小姑娘說:「跟我回家吧,我送你幾件衣服。」 房東看著周蒙的臉色沒敢講話,事後想想,他並不是什麼歹人。 小姑娘住亞運村那邊,天晚了沒公車了,還是房東把她送回去的。 第二天一早,周蒙收拾好東西,那堆迅速萎謝的紅玫瑰扔在麻將桌上,她看也沒看一眼,到外面攔了輛車就搬走了。 半小時後,周蒙在研究生院門口碰到了張曉輝。 不出來還真不知道,這是一個亂世。 要到這時候周蒙才想起第一次見面時李然的一句話:「打個比方,我跟你坐在這裡,從量子力學的角度看由於變數太多,概率接近於零,是完全偶然的。」他是說人生無常。 亂世裡自然會有幾段傳奇,更多的,卻是無奈。 周蒙曾經聽一個外地女孩這麼絮叨:「每年一到10月,我就開始省錢,計畫今年冬天一定要買一件特別暖和的衣服和一雙特別結實的鞋子,然後冬天到了,我的錢還是不夠,湊合著買了,一邊買一邊後悔,一定穿不到明年,到時候不是還得買?」 後來,這個外地女孩嫁人了,生了孩子,也在北京分期付款買房子了,她的冬衣冬鞋還一年一年地重複著那個老故事。 直到最後離開四方廣告公司,周蒙也不明白四方廣告公司為什麼要招她這個文案。周蒙在公司三個月,寫過的唯一文案是關於一本京城旅遊指南的廣告徵集,這也是公司當時唯一的業務。跟周蒙同時進公司的還有四個業務員,業務員的工作就是滿北京地給這本旅遊指南拉廣告。也別小看了這麼一本32開的旅遊指南,要擱幾年前,指著它能掙幾十萬也不一定,現在,不行了,同類媒體太多了,客戶都煩了。周蒙聽那些業務員打電話,經常是話還沒說完呢,客戶一聽是拉廣告的就掛斷了。 可老闆早放下話來了,沒有上不來廣告的媒體,也沒有不想做廣告的客戶,言外之意:只有拉不來廣告的業務員。 四方廣告公司,周蒙他們這批人進來之前,公司加上許總統共才兩個人,就這樣,許總還挺有派頭的,他開一輛車頂開窗的「淩志」。 許總掙錢是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國廣告初步繁榮各自為王那會兒。在廣告界略待長一點,像許總這類末路英雄,周蒙很見識過幾個。他們的共同特點是沒受過高等教育,起步早發過財,1995年以後不約而同地開始走下坡路。這許總算是安分的,後來的兩個老總還想從廣告往實業發展,一個要挽救中國玻璃器皿製造業,另一個要建立亞洲最大的鮮花批發市場,一水兒的電腦管理。對這兩位老總的雄心和魄力,周蒙折服之餘,趕緊辭職轉工。不是周蒙挑剔,實在沒精力配合他們,一會兒一個主意。 手裡也有一兩百萬了,退一步,做點兒力所能及的事兒多好。 最沒意思的事兒就是明明沒事兒幹還得在那兒煞有介事地坐著。 在四方廣告公司,周蒙不是做了三個月而是「坐」了三個月。到最後一個月周蒙實在坐不住了,她也學著那些業務員打打電話,挑離公司近的幾家賓館飯店跑跑。哪怕找個藉口出去逛逛「百盛」 「貴友」,總比在老板眼皮子底下幹坐著強。 到底是給資本家幹活,不生產點兒剩餘價值給老闆剝削就于心有愧。 許總挺高興她這個小文案自覺自願地跑業務。他當然高興了,周蒙進公司就講好的,周蒙的業務提成要比業務員低5個百分點,因為她拿的文案工資比業務員高,高多少?不過半張「老人頭」。周蒙為人不是一向大方嗎?這個虧,她認了。 就像新手的賭運一定會好,周蒙初戰告捷,沒兩天就拉了個封底廣告。這一個封底廣告周蒙的提成是一千四,比起業務員,她虧了七百而許總多賺了七百,樂得許總連著一個星期地誇她。許總其實蠻有人情味兒的,他的派頭是跨國公司總經理的派頭,他的經營理念不脫一個作坊老闆的小恩小惠。許總,也不過三十七八吧,在周蒙眼裡他已經是個過時的人物了。許總的女兒聽說才滿周歲,是第二次婚姻吧?妻子恐怕還很年輕。 初戰告捷,周蒙乘勝追擊,連著跑了王府井一帶新開的商廈和美食城。 也像一般的新手,幸運女神通常只會垂青你一次,周蒙連遭敗績。 轉天,周蒙照常七點四十五分起來上班。 上下班時間的地鐵真擠,可也幸虧有地鐵,要讓周蒙每天坐近三個小時的公共汽車上下班,那還是先死了好。就是這樣,每天這個地鐵的直線轉環線,環線轉直線也夠煩人的,每次被人群裹著在直線和環線之間奔來奔去,周蒙像一切小資產階級婦女那樣,開始懷疑生活的意義。 下了地鐵就是公司了嗎?哪兒有那樣的福氣,還要乘二十分鐘公共汽車呢,距離相當於在江城從周蒙家到四中。這段路,每月月頭周蒙都坐小巴,到了月尾就不得不乘公共汽車,因為手頭緊了。到了公司所在的賓館門口,周蒙總要先買一枝三毛錢的「和路雪」山楂冰棒,吃下去胸口會舒服一點兒。10月的天氣已經有點兒涼了,周蒙還是天天買,這三毛錢的山楂冰棒像是她的一根精神支柱,面對一切的不如意和喧囂嘈雜,她至少可以舉起一枝冰棒慢慢吃完。 到了第二年夏天,「和路雪」好像不再生產山楂冰棒了,周蒙找來找去都找不到,她只找到「新大陸」的山楂冰棒,總覺得沒有「和路雪」的好吃。 還有什麼是不能失去的?大到生命小到一枝冰棒。 周蒙知道今天是她最後一天到「四方」來上班,今天發工資,提成她前兩天已經拿到了。公司在二樓,周蒙上樓前在賓館服務台打了個長途,她是打給小宗的,小宗不在,他的同事說他去巴基斯坦了。 周蒙到北京後,這是第一次給小宗打電話,她要跟小宗說她想回去。 可是他不在。 周蒙辭職被張曉輝教訓了一頓。 「我的小姐,你倒是找著下家再辭上家啊,一樣是坐著,在公司坐著不好呀?」張曉輝看不來周蒙那副懶懶散散的敗家子樣兒。 「我現在不是坐著我是躺著。」 「哼,我看你還能躺幾天。」張曉輝對著小圓鏡在剛洗過的臉上塗抹了一番,「起來吧,吃飯去。」 「不餓。」 「今晚勁松請客。」張曉輝眼風一張,精明厲害地說,「你又不上班,還不把這頓飯錢省下來?」 「我真的不餓。」 「姐姐,你不餓我還餓呢,老郭這頓飯是沖著你的。」 張曉輝這聲「姐姐」可沒叫錯,雖然看不出,周蒙確實比她大幾個月。 經歷都是寫在臉上的。 張曉輝中專畢業就到北京來了,中專,她學的就是機械修理。 五年,張曉輝自己都不記得換過多少工作搬過多少次家交過幾個男朋友,她唯一記得清楚的是她銀行裡不斷變化的存款數位。 張曉輝每個月都會去一趟中國銀行,她把她的銀行存摺給周蒙看過一眼,周蒙數了好一會兒才數清1後頭有幾個數字,那是一個六位元數的存摺。 周蒙就此對張曉輝肅然起敬。 別看張曉輝貌不驚人,好衣服沒幾件,人家正經在外資廣告公司待過幾年。那家外資廣告公司在大陸經營不善,業務萎縮、精英流失,張曉輝留下來就成元老了,從打字員做起,最後離開的時候職位是媒介部經理,媒介部只剩下她一人了。 「我們在公司都是喝哥倫比亞咖啡,看時尚雜誌。」張曉輝蹺起二郎腿說。哥倫比亞咖啡是他們公司的全球性客戶,至於時尚雜誌他們公司常年有客戶在上頭登廣告。她放下二郎腿,說:「我要是不走,今年公司會送我去澳大利亞培訓一個月。」離開廣告公司,張曉輝去的是汽車配件公司。張曉輝是個農民的女兒,從血液裡她就不相信幹廣告能賺錢,那不是個穩當生意。 張曉輝的計畫是回四川開個汽車配件門市部外帶一個汽車修理鋪,在四川省的綿陽市,她的一個遠房親戚剛進了區政府。 開門大吉,就在明年春天。 所以現在對張曉輝來說,一分錢都是好的,她最近找了一份兼職,週末給人看店。周蒙不太心疼自個兒的錢,但她怪心疼曉輝的錢,曉輝的錢是用來創事業的。得讓曉輝省下這頓飯錢。 周蒙從床上起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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