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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也不能說妹妹就討厭這個親侄子,一見面給了個五百塊的紅包,挺客氣地跟周鐳笑笑。除了孩子的因素,日常起居也合不到一塊兒,就沒人能和周蒙合到一塊兒去。周蒙住在家裡是晚上不睡早上不起,飯做好了她說不餓,等大家都躺下睡覺了她又去廚房煮上玉米了。別人還好說,小保姆燕子還跟周蒙住一個房間呢。

  燕子是曹芳的遠房堂妹,王心月特地從老家河北接來帶外孫子的。

  燕子跟曹芳抱怨:「鐳鐳姑姑晚上要麼老開著燈,要麼就鎖門,成心不讓我跟她一屋睡。」曹芳轉過身跟周離鬧:你妹妹怎麼這麼霸道?這不是在江城,她一個人住三間房。像一切結了婚的男人,周離別的不怕,就怕老婆跟他鬧。周離找周蒙委婉地談了一次,周蒙當時沒說什麼,可當晚就沒在家住。

  沒幾天,周蒙回家說她找到工作了,要搬出去。周離一個字都沒勸,別說周蒙了,周離自己還想搬出去呢。周蒙提出的搬家理由是她年底要考研究生,想住得離公司近點兒,省得來回跑又費體力又耽誤時間。周從誡說既然想考研究生就不要上班了,她要是嫌周離這裡不安靜,就跟爸爸和王阿姨住,她自己一間房,日常瑣事都有小保姆,不用她操一點兒心。

  周從誡是這麼說的:「爸爸的家就是你的家。」

  是嗎?真的嗎?

  周蒙點頭:「我知道,可是我都二十二歲了,應該獨立了。」

  女兒臉上那種堅決的神色又讓周從誡想起她媽媽,德明就是這麼好強。

  周蒙在水碓子的小平房著實過了兩天清靜日子。小平房離公司近,早上九點上班,周蒙八點半起來,八點五十出門,都不用騎車,步行十分鐘就到公司了。

  下午五點下班,夏天,天長,走在窄窄的胡同裡陽光還像正午那麼熱烈。不過一進她的小屋就陰涼下來了,在天井打盆水洗把臉,她就可以坐下來讀書了。房裡的幾件基本傢俱都是房主提供的,周蒙自己只買了個折疊衣櫃。她現在用來看書的書桌是房主家原來的麻將桌,四邊都有精緻的放籌碼的小抽屜。周蒙把麻將桌放在半扇窗前,椅子是一把很舒服的老籐椅,憑窗而坐,從狹長的視野裡正好可以看到天井的幾棵樹,周蒙認識的是一棵石榴,還有玉蘭。天井有公用的自來水龍頭,不過院裡住的幾戶人家都是把自來水接到自己蓋的小廚房裡,這個公用的水龍頭其實只有周蒙一個人用。房東自己住惠安社區的樓房,在這個院裡,房東還有三間馬上要裝修好的套房準備租出去。套房有水池,清一色的地板磚,房東帶周蒙參觀過,還指望她給介紹房客。

  房東是個油頭粉面、未老先衰的中年男人,據他說,房子是他妻子娘家的房,他妻子娘家是唱京戲的,「文革」前,這一個院子都是她家的。

  從來沒見過房東的妻子,聽說她是個拉胡琴的國手,經常到國外演出。

  周蒙暗自替未曾謀面的女國手遺憾,她怎麼找了這麼個丈夫?一看就是市井小人物,他自我介紹是什麼廠的供銷科長,因為身體不好,早早退休了。

  啊,讀書讀書,如果年底就要考研究生,周蒙的時間可一點兒不充裕。

  這次是真的要考研究生了嗎?

  這一回,她以為她是真的。一到北京周蒙就看出來了,除了回學校念書,沒別的路可走。周蒙是不精明可也不糊塗,憑她一個念中文的本科生,沒有家勢,人又不是怎樣能幹漂亮,想在社會上混出頭來太難了。別說她了,戴妍還沒混出來呢。

  戴妍問過她:「周蒙,你來北京前沒想過要找工作的事兒嗎?」

  工作是沒想過,過好日子的想法可不是沒有過,不然,她怎麼把那麼多挺不錯的衣服都送給鐘點阿姨了呢?自然是想著到北京再買新的了。

  人是會有這麼點兒天真的。

  鄉下人想只要進城就好了,小城市的人想只要去大城市就好了,大城市的人想只要出國就好了,老姑娘想只要結婚就好了,不被理解的丈夫盤算著只要離婚就好了。

  滿不是那麼回事兒。

  不管是城裡還是城外,出國還是回國,結婚還是離婚,你還是你,環境雖然改變了,你的問題仍舊是屬於你的問題。

  可是環境……

  對於強者來說環境不是問題,而對於弱者,他總以為自己的問題是環境的問題。在1995年,剛到北京的時候,周蒙幼稚地以為環境的改變可以激發她的上進心。不是說「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後生」嗎?她現在一無所有了,總應該用功上進了吧?滿不是那麼回事兒。

  守著小檯燈,正襟危坐念了兩個晚上的書,到第三天晚上,周蒙出去逛夜市了。她在夜市買了幾本打折的外國小說,回來醉生夢死地看了起來。

  真的是醉生夢死,她從來沒有這樣失望過。

  輸給杜小彬周蒙沒有覺得失望,可這一次她輸給了自己。

  輸了愛情會心痛,可是輸了生活,你會心虛。

  不過,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她會遇到一個什麼人。

  是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她會遇到一個什麼人。

  好像30年代半新不舊的女子講話:找個事兒是假的,找個人是真的。

  要等你真的找到那個人你才會明白:找個人還是假的,找個事兒才是真的。一個星期五,周蒙下班回來發現她的小屋刷白了。一定是房東趁她上班的時候帶工人來幹的。這個房主還算不錯,周蒙想,言而有信。

  刷白了,黯淡的小屋顯得亮堂多了,周蒙一高興就把這幾天積的髒衣服給洗了。沒有洗衣機只能用手洗,好在是夏天的衣服,洗衣粉一泡清兩遍就行了。想起在江城的時候,不要講用手洗,周蒙連自己家的雙缸洗衣機都不會用,為這個,李然還笑話過她。

  她沒有幫李然洗過一件衣服、一雙襪子,哪怕是用洗衣機。

  周蒙剛在天井裡把衣服晾好,房東過來了,領著幾個裝修工人,讓周蒙跟他們一塊兒去吃飯。周蒙推說吃過了。房東說你哪兒吃過了,我看你一回來就跟這兒洗衣服呢。怎麼樣,房子刷得滿意嗎?說得周蒙挺不好意思。有一點,確實是周蒙還沒有學會的,她還沒有學會說不。

  一到吃飯的地兒,周蒙就後悔了,是那種路邊的小飯棚子。周蒙不是沒有吃過路邊攤,可那是在南方,北方人的清潔意識不能跟南方人比。

  小飯棚子緊鄰一個建築工地,灰塵滾滾機器轟鳴,房東挺起勁兒地讓周蒙點菜,周蒙只說她不會點菜。鬧了一會兒,最後房東點了幾個大路菜,要了幾瓶啤酒,主食是炒餅。裝修工人都是山東人,他們喜歡吃炒餅。周蒙不敢吃那些菜,只拿著瓶啤酒對著嘴喝。

  妙的是,不一會兒,有一雙手伸到了她腿上。

  周蒙幾乎要笑出來了,連這種事兒都讓她碰上了,對付生活,沒點兒幽默感真是不行,她往旁邊挪了挪,繼續喝。

  「要花嗎?」

  居然有人在這種地方賣花?

  周蒙轉頭一看,賣花的是個黑瘦矮小的小姑娘,她賣的是紅玫瑰,賣了一天了吧?玫瑰已經打蔫兒了。以前有人跟周蒙講過,還是周蒙跟別人講過?紅玫瑰,只開一個上午的紅玫瑰。「多少錢一枝?」周蒙問。

  「兩毛錢一枝。」

  周蒙要了小姑娘手裡所有的花,給了她20塊錢。

  「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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